随着春天的加深,很快迎来令人焦灼的一模、二模,中间还穿插了一次体检。
那是唯一放松的一天。
白妤发笑地和马盈薇与姜素说:“我好害怕打针抽血,但是一想到只要忍一忍就可以偷懒一天就好幸福啊。”
“我也是!”
“我也是。”
三个姑娘对视一眼,笑作一团,接着一个个如赴死的战士,英勇地伸出自己的手臂。
护士下手温柔,竟然没有半点痛感。
于是,这一天的幸福指数爆了。
二模后,成绩高低已经有了大概的形状,但老师仍不放弃最后一丁点儿时间,坚信付出的每一秒都会有回报。
十八岁,一个容易被煽动被鼓舞的年纪。
大家疲倦的眼眸因老师的慷慨陈词迸发出别样的光芒,仿佛在说,我还能再努力,我一定可以的!
做完心理建设,闷声不吭地再次投入进题海中。
填报学校那天,大家头一回尝到自己种的果是什么滋味。
也隐隐嗅到一丝自由的味道。
白妤已经不是那个对分数线和学校一无所知的姑娘了。
那晚,她坐在书桌前,非常笃定地和杭臣说:“我要报北京z大。”
杭臣知道她成绩优异,能考上数名声赫赫的z大,但是,同样的,她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
他说:“不要为了我填志愿,小白,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只能为自己。”
白妤说:“我就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阻止我,这不是火车票,我不会改变的。”
说完,她一笔一划在志愿表的第一志愿上写上z大的全名称。
杭臣问她:“那你妈妈呢?同意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白妤说:“这不是火车票,这是我的人生,她同意了。”
杭臣低低笑了两声,“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印象里,她好像一直都这样,她很尊重你。”
白妤记不太清了,只是脑海里依稀有过相似的对话。
她说:“是啊,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填完志愿,白妤仔细把它保存好,明天要上交老师。
整顿好一切,她紧绷好几个月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撑着下巴,眼睛虚盯着窗外,憧憬地问杭臣:“你说,大学是什么样儿呢?”
杭臣摆弄着相机,听到白妤这么问,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我明天替你去看看?”
“你可以去?”
“可以啊,我替你去z大看看,不远,坐地铁很快就可以到。”
白妤眼睛亮了一下,“那你多拍点照片,我要看。”
杭臣:“好啊,我会仔仔细细地拍的。”
白妤畅想了一番,更为放松了,也更加有动力了。
但是……
白妤细声问道:“但是……杭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半靠在床上的杭臣闻言,不禁抬眸看向不远处的书桌,书桌上除了洗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照片,还有一张六月北京飞往江城的机票。
他张口,欲想告诉白妤,但又怕她知道后那根高考冲刺的弦会绷不住。
踌躇之际,白妤并不伤感地说:“算了,反正……我们总会见面的。最迟就是我大学开学的时候,九月嘛,还有三个多月而已。一个夏天而已。”
见她这么乐观,杭臣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他说:“我们小白,一定可以心想事成的。”
白妤晃了晃脑袋,铿锵有力地答道:“当然!”
六月,多雨的月份。
初中老师那句‘六月雨三泼,遍地出黄金’还犹如在耳,但一转眼已经来到普通人最后一个命运的分叉路口。
不知道若干年后,会不会真有人感叹语文老师后面那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日子很快精准到高考第一天。
第一天,不负期望地下起了大雨。
还好江雪梅早早联系了有车的朋友帮忙接送两天。
是一个开面包车的哑巴叔叔,是江雪梅参加残疾人活动时认识的。
哪怕江雪梅私下坦诚地告诉白妤别乱想,只是请人帮忙。
可当白妤见到那位叔叔,坐上他的车时心里还是滋生出了微妙的猜想。
她现在已经把伪装运用得得心应手。
在车上,她只一味地低头假装背单词,偶尔和江雪梅对视,她故意转转眼珠子,露出对即将考试的紧张。
但其实,她一点都不紧张。
家长们不知道,在他们打这场仗时,他们已经真枪实弹地演练过无数次了。
又或许,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失误是可以将他们一击击倒的。
他们是这么年轻,年轻就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来到另一所考场门口,再三检查好自己的准考证和文具后,白妤准备下车进考场。
突然想到什么,她又折了回去,问江雪梅要自己的手机。
她对大雨下的高考考场拍了一张照,发给杭臣的短信配字:大雨,准备进考场,不紧张。
发完后,递给江雪梅,白妤笑了笑说:“妈妈,我进去了,你等我。”
江雪梅把撑开的伞塞给她,“妈妈在这里等你,妈妈哪儿都不去,正常做题就好。中午吃好吃的。”
“好。”
白妤应完,也朝哑巴叔叔微微一笑。
踩着水花踏入考场。
她恍惚地想起那年中考,也是这样的大雨。
是爸爸妈妈一起来送她的。
但现在,白袁又一个三年没有回来了,也没有给她的手机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
无所谓了,她只要能和妈妈在一起就好。
只要妈妈幸福就好。
这一年江城高考还未改革,只需两天。
第二天,六月八日,暴雨陆陆续续收停,下午走出考场时,被洗过的天空碧蓝无垠,主干道两侧的梧桐树投下温柔斜影,西方天际隐隐发亮。
江雪梅和所有家长一样,站在门口喜笑眉开地张望自己的孩子。
江雪梅觉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自负,茫茫人海中,她的小妤是一眼望去很突出的存在。
她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点瑕疵,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纯真,哪怕是穿着最简单的黑体恤和牛仔裤都掩盖不住她的光芒。
白妤也早早地看见了她,她笑起来,迎着凉爽的风小跑过去。
江雪梅接过她的文具袋,第一句话说的是:“恭喜啊,脱离苦海了。”
白妤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仿若这漫长的征途真的结束了,从今以后就都是大人口中的好日子。
没人管教的大学。
一毕业就如鱼得水的好工作。
一年一年不断上涨的工资。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会的吧。
她相信,她的人生应该是大人说的那样。
这晚,江雪梅带白妤下了馆子。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下馆子,拘谨了半天,在某个瞬间又都放松下来,雪碧碰杯,开怀大笑。
江雪梅十几年,第一次话这么多。
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许多事情。
她第一次见到白妤的时候,她是那样小那样软,像娃娃一样,仿佛一碰就会碎。可……不就是个娃娃么?
还有她第一次体会送孩子上学,每天五六点起来,噔着自行车吭哧吭哧送她。现在不行了,她已经骑不动自行车了,真是老了。
还有,她这些年她靠自己双手挣了钱,没有一笔钱这这些更踏实了,她靠自己养好了女儿。
可话到这里,她像是醉了一样,眼含泪光地问白妤:“小妤,你会不会埋怨妈妈把你生下来?让你投胎到这么苦的人家里。”
白妤不理解,这不是她应该埋怨的事情,而是妈妈会不会后悔生孩子的事情。
她始终觉得,妈妈是不应该生她的。
至少到现在,她没有真的长大,没有保护过她的妈妈。
不过马上就好了,她马上就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想到这儿,白妤也像醉了一样,眼眶泛红。
她使劲儿摇晃脑袋,否认道:“我不埋怨,我也不苦。我过得很开心,妈妈你看,我们现在都能吃上油爆基围虾啦!”
说罢,白妤夹起一只金黄色的虾子高高举起。
在饭店暖姜色的灯光下,这只虾晶莹剔透,饱满的虾仁裹满汁水,香气四溢。
江雪梅眉眼弯着,发呆似地盯着白妤看。
这个夜晚格外热闹,是所有高三学子和父母的狂欢。
吃饱喝足走出饭馆时,天空呈现一种如墨般的黑蓝色,街道的璀璨霓虹直逼夜空,晃晃如白昼。
白妤挽着江雪梅的手臂蹦蹦跳跳,意犹未尽地说这说那。
走到曾经每天上下学要坐的公交台站,白妤一拍脑袋,“哎呀,妈妈,你让那个叔叔先回去了,我们现在怎么回去?”
在下午白妤考试的时候江雪梅就让人走了,塞了两百块作为两天的辛苦费,也犹豫过要不要留他一起吃个晚饭,但今天,这么开心的日子,她不想让白妤多心。
这会儿,江雪梅前后张望,想了想说:“没事,等会我们打车回去 ,你看,路上出租车很多。”
真是奢侈的一天啊。
白妤笑出来,大咧咧伸了个懒腰,抬头仰望夜空。
巧逢此时,一架远道而来的波音客机划过黑夜,即将要在江城机场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