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长清回到家,家里已经闹得像一锅滚粥了。
听着儿子的控诉,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儿。
“……她就像被鬼上身了一样!力气奇大无比,一下子就把我推到水里了!”华元璋躲在郑雯身后,一边说一边又大起胆子,故态复萌的瞪华咏章。
华元璋为了保留证据,回来半天了也不肯换下湿衣服,天气不冷,但湿衣服终归不舒服,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长回来,他满身狼狈,表情夸张的告完状,也不急着回去换衣服,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华长清,指望他为自己做主。
郑老太太也在,但站在华咏章边上,并不说话。郑雯站在儿子前面,华元璋诉一句苦,她就心疼的跟着红了眼睛。
唯一奇怪的是二女儿华咏贞,她居然全程没跳出来看挑事,华长清略感欣慰,孩子长大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总算懂事了一些。
其实华咏贞纯粹是心虚,她回来已经听华元璋絮叨几遍原委了,冲突的起因是华元璋丢钱了。
没错,当初在猪圈墙缝里那笔钱,居然是华元璋的!拿大头的还是她!
更离奇的是华咏章书包里也搜出来一笔钱!
所以小弟到底有多少私房钱?小五上交给她的真的是大头吗?她自己私吞了多少?
有了这个前提,华咏贞耐住性子围观,时不时装作若无其事的追问细节。
“平阳,你说你丢钱了,你丢了多少钱?”华咏贞在华长清回来之前已经发问了,华元璋脱口而出:“有十几块!”
华咏贞当即双目微缩:“这么多?”
好呀!华咏章连她都敢骗!她才拿到手五块不到呢!
谁料华元璋又改口:“不对,是十块!”
郑雯也惊疑不定:“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家里确实最惯着他,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平时华元璋开口要个什么东西,只要编好名目,家里都会给。
他又读到高中了,一年买资料的钱都比华咏姝三年的还多,但华元璋每次要钱要不到就会闹脾气,称不想去读了,反正在学校也被人看不起。
为此郑雯那点捉襟见肘的私房钱都拿来偷偷补贴给儿子了。
华元璋一顿,又改口:“我记错了,是五块多!一共五块多,是我攒了好多年的!姨,这些都是这些年我卖药材和鱼虾螺丝的钱!”
等华长清回来,华元璋早捋清楚了,条理清晰的告状:“我攒了好多年的钱,一共五块多,包在一块布条里,塞在我们家猪圈墙缝里!被华咏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了去!爸,这传出去多丢人啊!我当哥哥的教训教训她,是应该的吧?”
他抖了抖湿衣服,强调道:“她把我推到水里,也不喊人来救我,像鬼上身了一样!就蹲在岸上看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亲妹妹啊,这么小年纪,她差点就杀了我!”
华咏章一直站着没说话,没反驳,偶尔用风轻云淡的眼神看向华元璋,她一看,华元璋就磕磕巴巴的直结巴。
华元璋心中憋闷:“就连姨的话她都不听!姨叫她去客厅跪祖先,她理都不理!”
他望着脸黑的华长清,心里窃喜,今天华咏章这一顿打肯定是跑不了了。
华长清清了清嗓子:“我听明白了。”
华咏章把目光投到华长清身上,很奇怪,她现在有种平静的疯感,甚至有种灵魂浮在上空,俯视父亲的感觉。
听华元璋添油加醋的渲染,她居然有一丝快感。
你也会怕吗?原来你这么不禁打啊?
那我怕什么呀?我这三四十年,午夜梦回的颤抖和恐惧,到底算什么?
算我软弱可欺,活该如此吗?
她下意识的勾起一抹冷笑。不期然与华长清复杂的目光相接。
华长清板着脸,落在她眼里,却忽然有种外强中干的模样。
“孩子他妈,你去洗把脸,别动不动就哭。”他说完,看着一家老小都眼巴巴望着他,忽然觉得肩上沉沉的。
“平阳去洗澡,换一身干的衣服!”他瞄了一眼地上的水迹:“这一身湿衣服舒服吗?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后天就要考试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华元璋悻悻的去换衣服了,他很不情愿,他宁愿穿着湿衣服看他爹暴揍华咏章,好让他出一口恶气!
华长清看了华咏贞一眼,她立马识趣的弹起来:“我去收酱豆子!差点忘了。”
走之前,她对华咏章暗暗使了个眼色:死丫头,敢把我供出来你就死定了!
华长清又看向郑老太太:“妈,你去歇息,我好管教孩子。”
郑老太太挪了一步,缓缓坐到刚刚华咏贞坐的那个木椅上:“不用,我坐着看,平阳要高考了,我们小五也要中考了。”
她意有所指。
华长清有些尴尬,当着岳母的面,有些话他怎么问得出来?
归功于华元璋的渲染,现在丢钱也好,出家贼也罢,先往后放放。
他就是想问小女儿是不是,和死去的岳父告状了,不然以他对小女儿的了解,陡然增加的力气,突然爆发的脾气,还有小女儿决绝不羁的目光,都指向一个令他不敢妄下决断的猜测。
华咏章看他这为难的表情,后知后觉的意会到上次编的谎话产生的余韵。
她心里好笑,自己走了什么自己最清楚,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么心虚。
可惜她从来没见过外公,对他那点了解都是源于多年后姐妹兄弟齐聚一堂时的几句闲聊,不然她今天一定要拿话呛死华长清。
你不是说师者如父吗?你不是说岳父如泰山吗?你不是说会好好对待老师的女儿,会好好照顾岳母,待她如亲母一般让她颐养天年吗?
你做到哪一点了?
你夜里做梦梦到郑老先生,那声爸喊的出口吗?
外婆是决意要为华咏章做主撑腰了,所以她不肯走,甚至还让华咏章把后背转过来:“你看看,你看看小五身上的伤!”
好险她背了书包,为她挡了几分,但是肩膀和脖子后面,触目惊心的露出两条伤口。
女孩的皮肤细嫩,肩膀常年不见日光的地方更是白皙如玉,此刻上面像伏了一条紫黑色的毒虫,肿肿的伤口上还有些翻飞的皮肉。
华长清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这是你哥打的?”
郑老太太一下子就哭出声:“我们小五命苦啊,没人心疼!她从小到大被打了多少回?你们都不管,我老了,也管不住谁……”
华长清看向小女儿,只见她神色平静的像没有痛觉一样,一时间莫名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你……”
他慌乱的转过脸:“妈,我也想管的,真的,我太忙了!孩子他妈!郑雯!你过来!”
他有些招架不住,连忙摇人来。
余光看到小女儿走到郑老太太跟前,抬起袖子想给她擦眼泪。
但她又顿住了手。
袖子在地上滚过,应该是摔狠了,袖口脏了,肘关节那里直接摔破了,此刻还有凝固的血丝染了衣服。
“外婆,别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劝,干巴巴的说着。她其实不委屈,她觉得委屈这种情绪,她早就用尽了。
但是看到外婆哭,她还是会忍不住,好像是哦,她才十四岁,都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
前世她被打断手,外婆哭的比她都伤心:“怎么办呀,我们小五怎么办呀?”
那时候她没用,只会引的外婆替她难过。现在起,她不想这样了。
从今天起,她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郑雯很快过来了,看着那一老一小,她蹙起眉:“妈,你别哭了,别伤到身子,小孩儿们之间磨牙干架,都是小事情!”
她看了看华长清:“倒是我管教的不严了,小五贼胆包天!这么小就敢偷家!还敢打她哥哥!我看……”
她的话忽然停住了。
又来了,又来了!
明明只有十四岁,女儿的眼神冷冰冰的,叫她大热天的起了一身寒气,鸡皮疙瘩爬满了半条手臂。
“你,你还厉害了是吧?你敢瞪我?我平时对你们脸色太好了是吧?”郑雯火气腾的就起来了,华长清连忙去拉住她:“好了,别说了,我叫你来是叫你看看小五的伤口。”
华咏章却并不配合,正面对着她们,眼神似乎含了挑衅。郑雯恼羞成怒:“你这死孩子!你翅膀硬了?你敢……”
华咏章轻轻叹气,解下书包,抖落书包里的东西:“我没偷钱。”
她打定主意,死不承认拿了华元璋的钱,这是她应得的。
“他先说他有十几块,又说他有十块,最后说自己只有五块多,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华咏章逻辑清晰的抛出问题。
“至于我的钱?”她指着地上一堆零钱和书:“我书包里一共有二十多块,都是我自己一分一分赚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学校问我的同学和老师,也可以问月梅。”
华长清和郑雯俱是一愣,就连郑老太太也有些摸不到头脑。
“你……怎么赚的这些钱?怎么不给家里说!”华长清下意识的问完,心里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是恼怒。
小女儿才十四岁,已经有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了。
“我赚钱,是为了带外婆去看医生。”华咏章本来想编个借口,但当下时机正好!
“你外婆?她好的很!”郑雯说完,又有些不安:“妈,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没跟我们说啊?”
郑老太太擦了擦眼泪:“我没事,老毛病……”
她提过很多次,但是大家都觉得小毛病,一开始只是嗳气,积食,吞咽不适,时不时的胸口痛,但她一直精神很好,食欲也可以,平时还能下地干活。
但华咏章知道,这是食道癌早期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