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云眉目微垂,眼底深若幽海的阴郁化开了些,目光不闪不避,和从屋内走出来的女孩对上了眼。
他看着眼前抱着西瓜,目光警惕如小兽般盯着他看的小女孩,心里想,这就是小猪?
好奇怪的名字。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度转向抱着一半西瓜的瘦弱女孩,少年人的薄唇抿成条平平的直线,昏暗光线下唇角显得锋利起来。
林奶奶语调平平,简单介绍:“家里只有我和小猪两个人。”
她显然对林家的家庭情况不想过多言语,随便指了指屋内,就示意谢鹤云进去。
谢鹤云敏感地感受到,她对待谢家司机的那种完全流露出来的热切褪去,看他就像远方来的某位普通客人,态度不冷不热。
他想起谢家给的那叠钱,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唇角往下一撇。
小猪往门口走了两步,瘦弱的小身板在光下明亮了些,露出灰扑扑的半张脸,正好挡在谢鹤云身前。
她嘴里哼哼两声,抱着西瓜,中间插着个铁勺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这个家的人员结构看起来很简单。
谢鹤云想着未来还要在这里住上十几天,不由得要关注起这一老一小,勉为其难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起未来的邻居。
小猪带着顶比她肩膀还宽的草帽,帽檐严严实实遮住额头。
见到陌生人进了家门,她也不说话,微微仰起头打量谢鹤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露出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眸,直愣愣的和谢鹤云对视。
谢鹤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一双比小鹿还清澈透亮的眼睛。
此时瞪得圆圆的,眼底深处燃着一小簇幽暗的火,镶在面容中,只觉得整张脸都生动明亮起来。
这么个小屁孩他还对付不了。
谢鹤云撩起眼帘,故意和小女孩冷冷对峙。
想象中哇哇大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女孩当着他的面,眨了眨亮亮的眼睛,将西瓜中心那块最脆甜的位置送入口中,目光还直直放在他身上。
不太礼貌,但谢鹤云觉得自己心中并没有多少被冒犯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她的目光太清澈。
他冷静地绷住脸,继续观察眼前唯一的活物。
头上帽子的年龄或许比她还大上很多,草编的帽面上像是抹了一层深褐色擦不掉的陈年污垢,看得谢鹤云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他的手指不自觉搓了一搓,对这地方的评价又往下走了几分。
只恨不能将司机叫回来,将他送出这鬼地方。
林奶奶压根没有看得出小鹤微妙的心思,一把彻底推开门。
谢鹤云才看得屋内究竟是何光景,目光落在地上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低下头看,才注意到屋子地上没有铺地砖,甚至不是水泥,而是连成一片的黑土。
条件艰苦,爱住不住。
谢鹤云脸都黑了,用脚碾了碾凹凸不平的地面,老谢是真狠心,给他选的这破地方呆两个月。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他咬了咬牙,舌尖抵住上颚,下颌紧绷成一条锐利的线条,即使这样,他还是不肯低头向老谢认输。
在林奶奶的招呼声中,少年人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行李箱的把手,一个用力,轻易将箱子拖进屋内。
两个月就两个月!
林奶奶又喊了一声小猪,在门口的水盆里洗了洗手,引着谢鹤云进屋,拉亮挂在房梁上,悬下来的灯泡。
房间里顿时亮堂了些。
她瞥了一眼小猪手里的东西,随意地说:“分一半西瓜给小鹤哥哥。”
那女孩接收到了谢鹤云返回去的敌意,两三步上前,叽里呱啦和林奶奶说了一通溪云方言,语速又快又急,方言像山里的地势崎岖蜿蜒,晦涩难懂。
谢鹤云如听天书,连蒙带猜出开头的奶奶两个字,后面的话只听了两句就放弃,不再试图猜测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冷静地撇过头,暗地里余光默默放在小猪身上。
她上身穿着件水绿色的背心,下面穿着黑色短裤,已经洗得发白,露出来的手臂是小麦色的,踩着一双不合脚的大码粉色水晶拖鞋,叫谢鹤云想起他无意之间刷到的搞笑短视频。
小猪这名字有点意思,衬人。
谢鹤云想着,也就笑出了声,惹来祖孙两人同时疑惑的回头。
他慢吞吞敛了笑,淡然回望过去。
屋内仅有的光源来自于头顶上的灯光,还会有屋外小虫子的声响。
照得少年人眉骨优越,神情淡漠,和眸光连成一片星河。
可惜在遥远的溪云村里,无人欣赏。
小鹤只能孤独地低下头,啄了啄华丽的尾羽。
祖孙两人同时都停了嘴,林奶奶在孙女单薄的背上拍了拍。
小猪便噘着嘴,走过谢鹤云身边时,她将半块西瓜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绝世宝物。
谢鹤云垂下头俯视着刚刚到他胸前的女孩,她看着比他小很多,又比六岁的小表弟大一些,但是也大不了多少,约莫十岁出头,看向他的目光很不友善。
小猪看着有些营养不良,个头刚刚到他胸口,还是个没长大的小萝卜头。
谢鹤云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新奇。
家里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堂妹表妹个个细皮嫩肉的,都是家里人的掌心宝,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
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有个表妹追星随手花出去八百万,被父母知道也没说什么,她们浑身上下穿的用的够林家祖孙吃一辈子。
也不会将半块西瓜看得这么重。
谢鹤云缓了两口气,放过那些说不清的思绪,抬眼略过她,视线落在屋子里。
有几间屋子锁着看不见里面,他的目光偏了偏。
毕竟整座屋子面积不大,两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客厅还没有他自己房间里面的洗手间大。
屋子里虽然小东西多,但是乱而有序,收拾得很干净。
灰白斑驳的墙面上少不了陈年的痕迹,有些粉笔画的杂乱无章的线条,墙壁还上面贴了几张红艳艳的纸,看起来是奖状。
他没能看清楚上面写的名字,弄懂小猪的真名,就被她吸走了目光。
被林奶奶一叫,小猪没什么精神地和谢鹤云打了招呼,一声“哥哥”喊得极不情愿,活像仇人。
她转进屋子里面,几声细碎的动静后,很快又出来,将半块西瓜整整齐齐切成三块。
她看向谢鹤云时,目光保持警惕,隐约有要和他继续对峙的意思。
谢鹤云心情不太好,也没什么谦让和尊老爱幼的美德,慢悠悠且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小猪这才仇恨似的给他分了一半西瓜,一只手护住另外两块。
非常护食。
谢鹤云看着手里缺了一角的西瓜,皱着眉思考那只勺子上面有没有沾上口水,硬邦邦地说:“谢谢小猪。”
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落在房间里清晰可闻。
谁知小猪听完,恶狠狠看了他一眼,抱着西瓜飞快去找奶奶,又是叽里呱啦一通听不懂的方言,表情十分愤怒。
林奶奶笑着按住孙女的草帽,祖孙两人都在偷偷打量谢鹤云。
大约是她在偷偷和林奶奶告状。
谢鹤云不知缘由,少年人的背下意识挺直了,垂下眼看脚尖,浅蓝色短袖映得他比小猪还白。
清瘦的手腕上挂着一根黑色的绳子。
整个人就像水坝上迎风招展的白杨树。
林奶奶带着小猪去外面吃西瓜了,两人坐在屋外的矮矮台阶上,动作放松,神情惬意,方言又轻又慢,和山里静静变化的云水一般。
落在谢鹤云眼底,便成了两道浅淡的黑色剪影。
谢鹤云站在原地等待,祖孙两人没有回头理他的意思。
他愣了一会,捏着手里的西瓜,后知后觉感受到手指上的热意与上面滑下来的西瓜汁。
西瓜看起来清脆多汁,甘甜可口。
可瓜肉上那道缺口是如此明显。
他心中摇摆不定,片刻后将西瓜安安静静摆在桌上,被后脚进来的小猪毫不犹豫拿走吃完。
她开开心心蹲在台阶上,又狠又稳地咬了下去,笑得眼睛成了一条浅浅的月牙。
谢鹤云就像个旁观者,眼神不知放在何处,或许是在漠然看着外面混沌的天色,单手握着箱子,手背上青筋起立,看起来脸很臭,很不爱搭理人。
林奶奶扭回头看到这一幕,老人的眼睛轻轻一眯,她擦干净沾满西瓜汁的手,拉走外面架子上晾晒好的床单被套,尽力用普通话说:“小鹤,我带你看看住的地方。”
谢鹤云牢牢盯着她手里一团发灰发白脏兮兮的床单被套,随着林奶奶走进屋内。
即使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看到房内情景后,他的心还是如落石骨碌碌沉沉落入谷底。
屋内简陋,那一盏灯照不亮整个房间,墙角摆着几袋粮食,老旧的衣柜咯吱咯吱作响。
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
这趟出来时间紧急,老谢一直在旁边盯着他收拾东西,家里阿姨都不敢帮忙。
谢鹤云没什么经验,只记得带上了衣服和洗漱用品。
床单被套都没带,更别提香薰。
谢鹤云胸中沉闷难言,看看年代说不定比他大一轮,隐隐发黑的床垫,脸色都快和棉絮一个色。
再想想,没有床,他只能去睡外面沉淀几十年的泥巴地,勉强忍住了。
林奶奶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和蔼地问:“小鹤你自己会收拾房间吧?”
谢鹤云快速收敛心神,挑起眼看老人家,满脸不高兴:什么意思?
房间狭小,三个人站在一起,连转身都憋屈。
林奶奶将东西放在床上,温和地说:“我要去做饭了,房间你就自己收拾吧。”
谢鹤云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奶奶撂下东西,牵着女孩的手离开,小猪走出去前,挣脱奶奶的手,朝他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
她的小脸上写满得意,我看你能怎么办?
谢鹤云能怎么办!
他只能咬紧牙关,片刻又松下,对着满床狼藉束手无策。
夜幕降临,山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起起落落,夜色浓得化不开。
路虎又悄悄回到了溪云村,停在上面的路边,居高临下看着小屋里透出来的暖黄色灯光。
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新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谢总,小谢已经送到,安顿下来了。”
等收到电话那端的指令,挂断通话后,司机才真正离开溪云村。
而路下的房子里,谢鹤云刚刚吃完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饭。
林奶奶带着孙女睡下了。
他坐在客厅,和门板大眼瞪小眼片刻,进得屋内,灰溜溜将mp3找出来。
司机将mp3留给谢鹤云的时候,他心中腹诽这年头mp3能干什么用。
现在他掰着上面的数字键,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草率了。
挂在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还不到8点,庆城正是热闹的时候,溪云村却已经陷入梦乡之中。
床很窄,谢鹤云只能盘腿坐在床上,大高个缩成一团,身体一动,床便吱呀吱呀作响。
他现在也没法嫌弃,深深吸口气,选了首舒缓的歌,试图涤荡心灵。
半个小时后。
谢鹤云躺在床上,又困又累,心中带着无限委屈。
枕头和被子上有股清淡的草药香。
他想着事情,很快就睡着了。
就这样,谢鹤云在溪云村住下的第一晚,他的暑假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