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姑娘,州城就在前头,坐稳了啊!驾!”
林越舟单手持鞭,坐在车辕上,上穿圆领短衣,下着黑色长裤,腰间以一粗布条系之,嘴里不时哼着小曲。
车里是岳县曹家盐行的夫人姑娘,曹老板不日前过世,留下妻女和一帮虎视眈眈妄想瓜分家产的子侄叔伯。
曹家夫人是打州城里来的盐商之女,现正打算带着女儿入城找哥哥撑腰。
因只有母女二人,身上还带着一些家私,怕马夫心怀不轨,才找到她头上。
曹家盐行常年在柳家酒肆定酒,知道柳大娘家运货进货都是自家一手操持,没有专雇的马夫,连酒肆里跑堂的都驾的一手好马。
曹家是老主顾,又一下失了主心骨,这孤儿寡母,让柳大娘联想到自家那个命短的,好一阵唏嘘,欣然应下。
正逢林越舟有心去岐州一趟,便抢下这活计。
“夫人要去哪家盐行,我好给您送到店门口。”
“有劳姑娘,进了城,东街上有家董氏盐行,停那就行。”
岐州城内大大小小的盐行太多,林越舟自己也分不清,不过她对一家盐行记忆深刻,顺嘴问道: “我有一朋友在西亭盐行下的铺子做工,难得进一次城,想着顺路去瞧瞧她,可我对城内路况不熟,不知这西亭盐行下有多少家铺子,找起来麻不麻烦?”
车内曹家夫人一听,心道这姑娘怕是要白跑一趟,道: “城内贩盐铺子大多都是西亭和东亭盐行两家手下的,姑娘若是不知小友在哪家铺子,只道一个西亭盐行,找起来怕是费事。”
西亭盐行这么牛?怪不得能勾搭上知州。
她短叹一声, “哎,这样啊,那我且找找,找不到就算了,下次问清楚,再来探她。”
“驾!”
将人送稳当后,她把马车借停在董氏盐行处,自己揣着一包瓜子四处走动。
茶肆酒肆瓦肆,哪里人多往哪里凑,逢人递上一把瓜子,讲上两句,这么忙活半日,倒也套出点话来。
毕竟西亭盐行那么大的排面摆在那,谁还没几个故事了。
岐州盐井场最大的两处一在东,一在西,分别由两家承包经营,为了区分,索性改叫了东亭与西亭。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两家盐行也是水火不容,岐州盐井再多,总归是有数的。
为争夺盐井经营权,没少起冲突,光是明面上的打杀抢夺就不下数十次,更别提往州衙里使的银子。
西亭盐行老板叫郭雄,据说有地千亩,尚不提贩盐这等子暴利生意,光是靠收租,是怎么使也使不完的。
他底下两个儿子,个比个的豪横,前两日当街还弄死两个乞食的,现在不也安然无事地日日逛青楼。
这么且走且逛且聊着,林越舟将城内状况摸透个一二。
州衙放粮,底下县里不知怎么回事,没有跟着放,数以千计的灾民一股脑地涌进城里安家搭窝,街上凌乱得不堪入目,一个不留神,就踩着谁的手脚。
她不知道知州这是大发善心了呢,还是在作什么幺蛾子。
......
月光清明如水,西郊一处隐蔽的庭院里,严峰想着日益混乱的灾民和近日将至的钦差,心里乱作一团麻线。
明明送到信了,五县居然无一照做。
不行!他越想越不对劲,无心观赏堂下吟唱艳曲的舞女,一并呵斥下去,起身沿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走至后园湖心亭。
庭院是郭雄置办的,名曰一直闲着,望知州大人赏脸给院里添添人气,实则就是为他寻欢作乐准备的场子。
院里备有少数小厮,其余皆是女仆、舞女,色艺俱佳,都是由郭老板调/教后送来的,很懂规矩。
四下宁静,唯有严峰伫立在亭中央的身影焦躁不安,他打定主意不能再等下去,明日派人把县令都叫过来,他要当面质问安排!
而在他看不到的角落中,一人正沿着墙根树影悄悄靠近,月影下渐渐现出身影,深黑劲衣,面围黑纱,反手戴上斗笠,露出一双并不友善的眼。
对方脚步声很轻,轻到严峰不转身都未发现身后已然站着一人。
严峰吓了个激灵,急后退几步,被凳沿绊倒,顺势靠在亭凳上, “来人!来人!”
时安并未呵止,石大在外把人都摆平了,他抬腿踏在凳上,颀长身影迫近对方,直言道: “据我所知,钦差明日就能入城,你打算把如今这样的岐州交由钦差看吗?”
严峰心里一咯噔,噤声了,眼里充斥着怀疑,颤着嗓子,道: “你是什么人?”
他直直地看着严峰,掰弄着指节起身, “就算各县明日放粮,灾民也都聚集在路上,只会正撞上钦差,你当如何交差?”
一时惊吓在短短几句话间转变成深深担忧,严峰终于直起身,沉脸道: “阁下深夜寻我至此,不只是为了说上几嘴吧。”
“你尽管放粮,我有法子助你度过此劫。”
严峰断定此人没有杀意,心下松了些,闻言轻哼一声, “好大的口气,州衙钱粮余几何你可知晓?就敢在这妄言。”
时安不羞不恼不辩解,反问一句, “我能追到此处,你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吗?”
知道西郊庭院的人确实不多,自己来这都是掐着日子慎而慎之,除非是郭雄那边的人,想到此处,一颗心又提起几分,郭雄是个贪心不足的......
他看对方眼神不对,刻意拉开几分距离,压低斗笠, “这破解之法就在本地盐商身上。”
“哦?”严峰昂起胸膛,打量起他, “你且说来听听。”
“桑国自大宛、南国两战后,国力亏损严重,圣上仁德,采取休养生息之策恢复国力,但无奈于桑国接壤小国众多,多有交涉,还得时时压着大宛、南国两国,便是至今,国库里的银子也算不上多。”
“这与我何干?本官要的是能解决燃眉之急的法子!”
时安伸出双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别急, “近年来四地灾害频发,江河决堤、鼠虫蚁害,岐州不过是其中一处,朝中派了粮银下来,想必也不会很多。”
这话说到严峰心坎上了,山高路远的州县,银子粮食到他手上都是被薅过一层的,还有底下五个县令要打发。
这么一合计,若不做点什么,自己一点赚头都没有。
“既然朝廷靠不住,不如向商户筹银。你管理一州,不可能不知道盐商的日子有多富裕,如此民艰时刻,该是富商踊跃募捐,替圣上分忧了。只要筹到银子,钦差回京定是要为大人在功绩簿上添一笔的。”
“我当是什么好法子,富户富户,便是吞了钱不肯吐的,我就算筹,又有几人能应?”
“先礼后兵。”时安探过对方老底,知道其与郭雄交好,没少在两家盐行较劲时帮着对方, “听说东边山脚下钱老板又开凿了一批盐井,未经官府批准报备,你大可以去查一查。而郭老板长子前两日当街行凶之事还可以翻出来说道说道,若不想伤了和气,叫他比钱老板少捐一等便是。”
大头都捐了,如此一来,下面小商户再减一等,捐上一些,总也是够了的。
严峰不说话,心里算盘打得比谁都快,此计可行,只是有一事让他放心不下......
“你是何人?为何要帮本官?”
时安轻抬首,露出一双锋利的眼睛,说道: “我自有我想要的,届时我会再来寻你,还望大人能给出我想要的回答。”
语毕,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
时安和石大飞快地穿梭于小巷中,严峰倒是没派人来追,不过不可掉以轻心。
巷道狭窄幽僻,早早睡下的人家居多,只一两处亮着灯火。
忽然,时安脚步一顿,伸手拦住石大,浓睫轻颤, “前面有动静,人数不少,往回走。”
刚一转身,身后一道快如风的身影追上来,他下意识警惕起来,回身旋踢,不料那人俯身后仰,完美躲过。
三人定睛一看,皆有些错愕,一样的夜行衣和黑色面纱,甚至于头上戴的斗笠都如出一辙。
“好啊你,让小爷我给逮住了吧!嗯?还有同伙?给我一起抓咯!”
“是!”
时安当即反应过来,这是被“连坐”了,一下有些啼笑皆非, “追兵”看着不是讲理的,怕是要松松筋骨了。
正当他想着,那人却踏着巷壁跳到他们身后,跑了!
不,甚至还往前推了他一把,说了句“谢了,兄弟。”
林越舟一路翻墙越檐,跑回董氏盐行的自家马车中才算歇口气。
白日里她打听到郭雄住处,想着夜间去瞅瞅,把府里布局摸透些,不曾想刚跃到墙檐上,里头也翻出一个,二人四目相对,一同落下。
她反应快,当即拔腿就跑;里头那个嗓门大, “有贼”二字喊得石破天惊,一群人在后面穷追不舍。
她一边跑一边暗骂,怎么这么倒霉的!里头的人还翻墙出来,是不会走门嘛!
加上地形不熟,她只能在各种小巷中打转,还没把对方甩掉。
更不凑巧的是,遇到两个堵路的!其中一个二话没说就对她出脚,要不是自己机灵,怕是已经被踢趴下了。
黑灯瞎火的,穿着夜行衣到处转悠,一看就是包藏祸心,索性让他们替自己挡一挡。
时安没想到自己刚从知州那出来,会在一个小巷里栽跟头,他看着这群一瘸一拐往后退的人,不以为意地拍拍手。
“公子,咱们要不要去抓刚刚那个人?”
他轻笑一声,话语中透着无奈, “依她的腿脚,早跑远了。”
那句“谢了,兄弟”,他听过。
他捆好一个老头后,那人也讲过,语气里的得意、嚣张夹杂着有人帮做事的庆幸,真是很难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