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正盛,透过疏竹斜斜打进几缕落在矮几面上,明镜起身放下竹帘,屋子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我本名范景,在连州军营中不过是个小小的九品参军,那夜我本是送一封军报去严峰帐中,听到里面有人语声,正是在谋谈连州一战该由谁顶罪之事。”
“这仗胜了,赢了城池,失了人心,圣上大怒,罪责可大可小,谁来担大头,总不能是圣上的亲弟弟。陆良这一出,不可谓不绝,张廷敬以死谢罪,罪责便可推到死人头上,既可平民愤,又可保住皇家宗室。”
“这些话本不是我这个小参军能听的,可我就是想多听一点,因为......”
说到此处,稳坐如山的明镜耳根子泛上一点红,时安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 “因为你与张廷敬之妻是旧相识?”
明镜轻叹口气,语气都温柔了两分, “她叫卫佩兰,我爹曾在她家做工,卫姑娘心善,在我十一二岁,请求卫老爷放了一批奴出去,我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我入伍,她嫁人,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她这样的人物,原不该是我可肖想的。”
“天意弄人,叫我听去这番话,我怎会坐视不管。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帐递军报,那陆良眼尖,知晓我听到了,他便要我去放火。”
“我......不敢不从,张廷敬必死,但他妻女何其无辜,放火当夜我提前知会佩兰,言明其中利害,叫她带着女儿跑。那两具尸首是从乱葬岗里挖的,大火一烧,谁也不会细究。”
明镜越说越激动,瘦弱的身子一再叹气,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保住她们二人,放火的不止我一人,严峰、陆良都在上头瞧着,张府里里外外几十余口人命,我又能保住几条?不过,我终是过不去心里这一关,也不知陆良为什么不杀了我,许是觉得我胆小怕事不成气候吧,我就窝在这山间小寺中聊此残生,足矣。”
“所以,陆良背后是何人指使你并不知情?”
明镜自嘲似地笑了笑, “公子高看我了,我所知道的恐怕还没有你刚刚说与我的多。”
“那依你所见,张廷敬之作为,卫佩兰能知晓多少?”
“卫姑娘一心操持内宅事务,张廷敬做出此等残害无辜百姓之举,实是连累全府上下,这飞来横祸,她又能知晓多少内情。”
......
回到林宅时,已近黄昏,绯云舒卷,残阳照地,时安刚踏进五寸高的大门门槛,迎头撞上一脸忧心的林贤。
“时公子?你回来的正好,家中学塾已收拾干净,我带你去看看,明日务必要开课。”
林贤说得急切,他心下不禁起疑道: “林伯父看着忧心,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小辈可能为之分忧一二?”
“没,没什么事。”林贤拉起他的衣角往里走去, “不过是一些后宅事务,不足挂齿。”
既是后宅,他自知不便多问,将新买的一套四书及两本诗词百话交给石大,脚下步子随着林贤去了。
学塾布置在前院东南角的一间正堂中,最前方一张紫檀木长条案,下置六套桌椅,两侧围以竹篾细帘,大门一敞,院里洒扫仆人可一览全局。
“时公子,我膝下有三个子女,二子十七,这乡试刚刚过去,又是榜上无名啊......”
讲到此处,他已意会林贤用意,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收了林家不少束脩,何不应承下来, “林伯父爱子深切,若贵公子不嫌弃,一并听听,无妨。”
“好,好。”林贤喜上眉梢, “我正有此意。”
正欲拉着时安再多讲些诗文时,一女使前来请林贤去夫人院中用饭。
时安本就无意与他讲这些虚礼,便借口温书推拒了林贤的一再相邀,不料在自己客室门前看到和石大相谈甚欢的林越舟,心中无端漾起层涟漪。
“越舟姑娘不用晚膳吗?”
她闻言乍然转身,乌翠缠枝团花蜀锦大袖衣原地旋转了半圈,如香蕊微吐、春花绽放,脸上笑容更是比花灿烂, “你来啦,就等你了!在船上不是说好请你吃蟹、糖桂花糯米藕吗?阿虹她两都定好位置,就等咱三了。”
“......”
她两?咱三?在船上说的不只我一人嘛......
时安还没回过味来,肩侧已被石大推着走了, “肚子老饿了,您别磨蹭了。”
三人一行来到醉江楼外,二楼临窗的阿虹眼尖,挥手大喊道: “这儿!越舟姐!这儿!”
她同样热烈地展颜道: “瞅见了!”
醉江楼三层之高,飞檐翘角,珠帘翠幕,彩灯旖旎,小二手持青花小布迎来送往。
“越舟姐,你总算来了,我和语琴等得肚子都瘪了。”
阿虹殷勤地替她抽出椅子,自她安然无恙地从水匪窝点回来后,除去不便时,阿虹几乎是寸步不离,恨不得能帮她多做些什么,就连今早乔嬷嬷在院内前厅要给她立规矩,阿虹也好巧不巧地在场顶了两句。
五人坐在临窗雅间内,秋夜微风顺着半开的木格窗悄悄潜入,浮雕圆桌上摆满各式美馔,琳琅满目,有咸鲜味美的蟹酿橙,肥嫩可口的黄金鸡、甜香软糯的糖桂花糯米藕等,更有果子饮数盏,清香爽口。
时安抿了口温茶,看着对面食指大动的林越舟,不免出声提醒道: “果子饮寒凉,你伤未好,少饮些,喝些热汤吧。”
“小时哥,今我越舟姐可累坏了,她想吃啥就吃啥吧。”阿虹手撕了个流油的大鸡腿,放到林越舟碗中,拱鼻道, “越舟姐,多吃点。”
她压了压碗里菜肴, “行了行了,塞不下了都。”
说到此处,宁语琴似是想起什么,搁下筷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 “越舟姑娘,这是华医师调配的玉肌膏,抹在伤口处,可使伤口无痕。”
“怪不得一天都不见你呢,又去华医师那了。”她笑着接过,目光紧接着落在时安脸上,只见右颊上皮肤细腻,毫无受伤痕迹, “你这恢复能力挺强,我左肩提些重物还疼呢。”
时安眼帘低垂,清瘦有劲的指节随着她的视线触上右颊,摇摇头道: “定是你嫌敷药麻烦,偷工减料了,没有按华医师嘱咐好好敷药。”
她像被戳中心事般埋头苦吃,宁语琴一听,挺直腰板,郑重说道: “明日我帮您换药。”
她无奈地笑笑, “好~”
紧接着狠狠瞪了时安一眼,时安像没事人般缓缓转头瞥向窗外,叹道: “夜桂飘香,西风淅淅寒窗悄。”
石大斜眼睨过去,心道:公子倒是好好敷药了,恨不得一天照八百遍铜镜。
“对了,林伯父说明日上课,你知道了嘛?”
林越舟掏出帕子拭了拭嘴,道: “我爹跟我讲了,还要带上我二弟是吧。”
“听你口气,像是不情愿?”
她轻哼一声, “我看啊,他才不情愿呢。”
二人虽未一同长大,但幼时秉性已可见一斑,没有满嘴的礼仪道德,栽赃陷害的本事倒是手掐把拿。就拿他手背上拇指大的淡痕烫疤来说,爹至今还拿这事敲打她,让她避让着点弟弟。
明明是林昔泽自己瞧上她的新式手炉,伸手来抢,不慎打倒,里面余热碳块翻了出来,才烫着了,偏说她不给,反而砸过去,锁扣一松,碳块四溅,才伤着的。
幼时他会哭,施绾柔也会哭,哄得爹去娘院中大发雷霆,林越舟倒要看看,现在十七岁的二弟是不是还如幼时一般好哭?
视线在桌上转了一圈,她拿过一个蟹酿橙,辅以蘸料,玉瓷小勺从橙顶上轻轻一挖,蟹肉混合着新酒、菊橙香味在味蕾上缤纷绽放。
她啧啧赞叹, “鲜掉眉毛了。”
“又要上课啊。”阿虹苦着张脸,拖着长长的尾音, “小时哥,你上课不会像乔嬷嬷那样咄咄逼人吧。”
时安饶有兴致地翘了翘唇, “我今日撞见林伯父,面色不太好,说是因为后宅,莫非是那位乔嬷嬷?”
听说越舟姐她爹不痛快了,阿虹面上悻悻,看向林越舟的目光都有些瑟缩, “不会是......因为我吧,我看那位嬷嬷对越舟姐态度极差,就冲撞了几句,越舟姐,我不会连累你吧......”
林越舟用羹匙挖完橙子底部最后一点蟹肉残渣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才发现全桌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眉毛一挑,左瞅瞅右望望,好像都挺担心她的, “你那不叫冲撞,顶多算多讲了两句话,后来她还把你赶出厅去了,我爹要是不高兴,跟你肯定没关心。”
话锋一转, “我爹不高兴,那只能是因为我。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乔嬷嬷确实因我而伤,她拿着七八寸的戒尺就要往我手心上打,我不过是下意识紧握住又松了手,谁知这戒尺弹性那么好,直接磕她脑门上了,肿了好大一个包,当下她就嚷嚷着教不了了。”
林越舟无谓地耸了耸肩,这位乔嬷嬷张口便是要按公侯府里的女眷标准培养自己,从女四书讲到“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从为人女、为人妻讲到为人母,就是没有讲要怎么做自己。
更有甚者,讲到兴起处,指摘她的步姿,步子迈得太大,速度太快,脊背挺得过直,要含胸收步,面带娇羞,温婉柔弱,才能引起公子王孙的怜惜。
她自认为耐着性子听了半个时辰已是极限,又逢阿虹为她出头说了两句被赶出院去,实是忍不住,乔嬷嬷不动手,自己就要动腿走了。
她神色缓了缓,叹道: “也不知我那三妹妹成天听这些,得变成什么样子。”
待到繁星满天,五人酒足饭饱,也没租轿,三两成行慢悠悠地踱步回去。
江州城内热闹繁华,街巷内外俱是灯火辉煌,沿街的柳水河上画舫悠悠,伶音不绝,林越舟却觉得不自在,几番回头张望。
时安走在后头,注意到这一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贩林立,游人遍地,瞧不出什么怪处来,不由得开口问道: “越舟姑娘,是忘了什么东西嘛?”
“不是,就是感觉有人盯着我。”她皱了皱眉,转言道, “许是我多想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明日还要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