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每一步都稳重,又不拖泥带水。富察皇后的脚步声,乾隆也能听出来。
他起身绕到她的妆台,一枝浓紫色的绒花攒心梅花钗当桌放着,像是临走才匆匆拔下来,没来得及收拾。拉开小屉,慢说金玉,连绒花上镶颗珠裹块玉都没有。
他转头看身边何人伺候,想问问皇后的首饰。又想起来,影青跟着皇后去太后跟前伺候,翠青刚拜过主子转到后头去催茶。皇后说东巡路上地方浅窄,不要那么多贴身伺候的人,所以只带了两名贴身大宫女。当时他也点过头,还夸她俭朴。
正愣着,皇后已经进来,本来一路扶着影青的胳膊,到进门她才慢慢松手,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他跟前。身子板儿笔直,眼睛规矩地垂着,浓长的睫毛在眼上画出半圆的弧,白面孔像是会放光。
“主子。”她又变回规矩谨严的富察皇后,他盯着她的头发细看,左边像是有个缝儿,不簪空着点儿,簪上约略又挤。所以刚刚他猜的不错,是出门时照照水银镜,临时拔了。这一头浓浓淡淡的紫,仍是没有一颗珠一块玉。
他心里还想着早上,但是早上两人间的亲密无间竟一扫空,现在她就规矩立在身边,二人不像夫妻,更像主仆。他突然释然这几年对她若有若无的不甚在意。毕竟年轻,继位十几年,他忙着往前冲,皇位也不甚稳固。就算对她有些没顾到,她总是她,她也该知道,她对他到底跟那些人不一样。
不过,细究起来挠心,东巡点随驾的嫔御,他想到皇后,第一条是太后老佛爷离不了她,皇后伺候得周到,第二条是她丧子,该出门排遣排遣。没有一条因为他对她。若是原本心,她不来,他走了这么多天,也该想她了。可他就是当时没想到。
她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早上他从老佛爷跟前走了,她刚拢了头发,匀过妆,样样不出错的。一头绒花,一身朴素的衣裳,半旧的,大概看得过去的一点金线银线装饰,都是她家常穿的。
没有什么华丽奢靡不整惹得他不快,倒是她后怕,早上只浅浅不着痕地放纵,万幸万幸。看他现在这冷脸沉静的样儿,早上多半是她会错意。二十年的夫妻,哪还有什么含情脉脉。
这时万应捧着替换的衣裳到了,皇后知道皇帝要换衣裳,忙道:“影青,翠青!再加个火来,窗扇子闭上。”又温温地对他说,“主子,我这儿冷,暖暖再换。”她如释重负,一下从他的眼神里挣脱出来,松松肩背,仍低着头不敢看他,伸手看看手指,再捋捋袖子。
乾隆不吭声,看她自己给自己松了绑,低着头挪了两步。他摸了桌上那支钗,一步走到皇后面前,低声说:“别动。”先取了她左边一枚淡紫色的小花簪,原先别在那个发缝下的,再小心帮她把攒心梅花钗插上。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默默站着一动不动。他簪好了,再盯着她看,看她茫然垂着眼睛,两手局促地互相捏着,他在她头发上又脱又戴,她好像一丝不好奇,不说照照,连摸摸的想法都没有。
想想早上彦儿换妆,他簪一下她照一下,菱花镜擎在手里左看右看,他簪一件她夸一声好看……今儿什么日子,竟然两番帮人簪花。
乾隆只得拉着富察皇后在妆台前坐,盯着镜子问:“好看?”
她仰着头看他,又匆匆瞥一眼镜中的影,只跟他曲折地借着镜子对视一眼,忙闪挪开,说:“被主子瞧出来了?早上急没斟酌,插满头怪不稳重,果然换一件便好了。”
她这句说的也不是他想的,这句是对主子说的,不是对夫君说的。哪怕她只对他“嗯”一声,就跟早上那声儿一样,他都听着更顺耳。不过这会儿换他“嗯”一句,又问:“一件珠玉也没有,是没带出来?”
她听他这么问有些摸不着头脑。俭省,不是他说的?她是皇后,当然首当其冲,都攒着,金川说声短了军费,一匣子金银马上献出去……
不过她也太顾着前朝的娘家人了,人家大约说的是后宫。若是说给新封的贵人们放赏,一两金子一支的金钗,早上给太后过目,已经赏了。
“彦贵人和福贵人的赏已经放了。都是一两金子打的钗,不喜欢熔了叫工匠重新做,主子放心,又好看又贵重又体面的。”
她说着气短,今儿从看他跟彦儿一起来就胸闷,捯不上气儿,这会儿提起来,仍是胸中沉甸甸的。她说他怎么破天荒来叫她伺候换衣裳,巴巴儿地把她从太后跟前叫回来,生怕她屈了他的新人……
未免太小瞧她。这不都是她分内料理的宫事?掌了二十多年家,哪件错了漏了?哪件丢人了?偏这回专门来问她,是对彦儿上心罢!难为奔四十的人,遇到个可心可意的人还这么“老房子着火”,一刻都离不了就算了,样样都替她想着。刚不是去见军机大臣,回来就急吼吼来找皇后说这些针头线脑儿的事儿。
说完大概还要往彦儿那边去,住得也近便,就在他书房旁边。
她气闷到眼前发黑,水银镜在眼前像是带着波那样荡,他扶在她肩上的两手如千斤重担,她这副小身板儿不堪其重。两手搭在妆台上借力,幽幽转了话题:“换吧。”
这次的衣裳味道正,她闻着舒心,转到背后时,躲开他的冷脸,对着他扇面一样舒展的后背,她才小声说:“主子这香熏了二十年,没变过。”跟他这个人没有天长地久,只有衣裳的味道天长地久。
他不吭声,她也觉得没意思,讪讪转到正面,弯腰给他挂荷包玉坠儿,才听他那把好听的声音说:“你竟不记得了,起先朕用的不是这香,这香是你配的方子,熏过一回不错,朕才叫奴才照着学。”
她正挂了荷包看腰带正不正,听他这么说,笑笑:“主子这么说,我模模糊糊记起来,那时候西二所的香草香木不齐全,只能简配几样,难得主子没挑,原本也只是试试。”
细细的手指伸在他大带和衣裳之间一寸一寸摸有没有卷皱的边儿,她继续说:“那时候真难,谁想住在宫里的皇阿哥反而缺钱短东西……如今什么都有了,国库充盈,宫里色色富裕,主子还是叫他们照宫里的方子配熏香。”只要不是彦儿他们身上的脂粉香,她都觉得好。
估计不当心摸到他腰上的痒痒肉儿了,她的手腕被他劈空握住:“朕不换呢?”
“主子是主子。主子喜欢的就是好的。”她还是没抬头,被他抓住手腕,她顿一下,慢吞吞温柔抖开他,“主子忍忍,刚摸到皱了一处,这腰带赶明儿换新的吧,估计缝的时候用的斜布吃劲儿,熨也熨不平整,一上身就皱。”
早年间针线做得多,缝衣裳扎花,富察皇后都是好手,以前西二所干不完的活儿,放了笔拈针,没有闲着的时候。多亏那时候她丰润,熬得起。
只是孩子吃苦,生永琏那天夜里她还给弘历做鞋,所以后来永琏病弱,是不是她孕中太操劳的缘故?到永琮时她只荣养,影青也历练老了,成了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护主护得周全。
多心酸,皇后靠个宫女护着。皇帝呢?皇帝是皇后的主子,她对他只管敬着、听话。漫长的岁月里,她也曾嫉妒他宠幸旁人,后来总想着他是主子,嫉妒归嫉妒,伤心和难过消去大半;等日子再长一点儿,她好像连嫉妒也少了,伤心和难过俱变得缥缈,只有实实在在的无依无靠。
早上拿一双手往半滚的水里伸,是乍见的刺心,混着失魂落魄。不知道,这回怕是不同。原来她习惯了不跟他计较这些,什么“强弩之末”、“残羹冷炙”,只要皇帝愿意到她床帐子里头,她总当他是天神。
对着彦儿生出这么多扎心和不甘愿,倒是她没想到的。大约她最近失了永琮,心事重?又或者真如太后所说,彦儿像她年轻的时候?她一看到彦儿就想起来,她原来也是个娇娇的贵女,世出名门,被先帝选中钦点嫁与皇阿哥做福晋。
现在的她,宛如太后老佛爷的贴身大宫女,还多亏了老佛爷离不开她,要不这次东巡轮不到她跟着。点选随驾嫔御时,主子说:“皇后也去,太后离不开你。”丈夫有心爱的小妾,女儿大了,儿子殁了,谁都能离开她,只有她离不开他们。
想他昨儿说她“哭什么”,她抽抽鼻子,脸上挤出个笑,才抬头,说:“主子,好了。”
看到溜光水滑的一根粗辫子还在胸前搭着,她小心的一手抓起辫子,另一手扶着坠脚儿绕着圈儿往他身后送,被他胸有成竹一伸胳膊抓着她腰侧的衣裳搂在怀里,她只顾稳稳扶着辫子,生怕拽疼了他。
他胳膊一紧,她立马想起早上,他扶彦儿也是这个姿势,一搂,现出彦儿丰腴的身子……
富察皇后只飘摇地像片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