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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贰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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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皇后以为自己眼花,紧紧盯着彦儿的头发看,心里牵着,终于咳起来。底下那么多人,她用帕子掩着口,怕丑地转过头。乾隆发现,走到她身前挡着她,一手背着,另一手在她背后轻轻揉几下。如此一来,底下坐的嫔御便瞧不见皇后的脸。

她咳得全身颤,肩膀直抖,皇帝搂她搂不住,无计可施。影青听见动静过来,跪在一旁又锤又揉,低声唤:“娘娘,娘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静下来,她坐着不动,皇帝和影青一立一跪护着,她抬手在皇帝的身上拨一下,仍用手帕掩着口,说:“主子,让让。”

颀长的身子一闪,皇后的眼前一亮,彦儿正坐在这处亮里,瞧清楚,她戴的绒花簪,跟自己的一模一样。跟自己找不见的绒花簪一模一样。

这么巧。

皇后刚有些热乎的心重新冷起来。收起帕子,她吩咐影青:“想洗洗手。”影青不发一言,麻利去打水绞手巾。

“主子坐。”她拍拍身边的座位,再帮他拉拉引枕。歪着头招呼彦儿和福梅,“她们都熟,只你俩是新来的,到我跟前儿坐,咱们也多亲近亲近。”

人到跟前,更觉得绒花簪就是她的。新的通草绒花有种特别的光泽感,这只色泽闷闷的,不新。她想不明白,只能笑笑,拿她的旧花簪去送人什么意思?又不是贵重到独一无二。就算世上独一份的只有皇后有,皇帝想要什么弄不来?拿她的旧物送人……

“你俩千里迢迢从金川来,在这儿吃得惯?住龙舟不晕船吧?”皇后最体恤人,温柔问这两个年轻女子,还这么小,远离家乡父母,被送到虎狼窝一样的宫里,当皇帝的女人。说起来,泼天富贵,可又像献的贡,“咱们主子爱惜人的,你俩缺了什么,想要什么,找我行,找他也行。”她对着皇帝一摆手,他趁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吃得惯,住得惯。谢娘娘垂问。”彦儿眼睛闪了闪皇帝,大方地答。

福梅等她说完,想想说:“喜绕伺候得多,不怕,我倒是有些怕,这大船晚上晃晃悠悠,总睡不宁。”福梅的汉话不及彦儿好,这句说的语气奇怪,有些像不甚通汉语的蒙古人说汉语,细想是带着酸溜溜的味道。

一样是金川献给皇帝的,彦儿来赐了名儿、封了字儿,她就仍是“福梅”,奴才叫她一声“福贵人”。就第一天还沾沾龙体,后来皇帝对自己连看都不看,皇帝有那么好看的脸,那么浓黑的眼睛,扫视都扫不到自己身上。难道就因为像太后老佛爷说的,彦儿长得皇神似后?可是彦儿那么胖,体态笨拙,自己这样能歌善舞,苗条妖娆的,更惹人爱才对。

“喜绕”,皇后听着这两个字儿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何时曾听过,何时曾在心上盘桓过。于是喃喃一句“喜绕”。福梅还没反应过来,彦儿聪颖地说:“回娘娘,喜绕是我的金川名字。彦儿是主子爷赐的名儿。”

“喜绕,好名字。是哪两个字儿?什么意思?”皇后仍念叨一声,还没想起来。不过她佛性,愿意跟她们闲聊。

“是有文采的意思。”彦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书读的少,耽误了这个好名儿。”

“倒是给主子爷施展的机会,‘彦’也正是文采斐然的意思,瞧瞧主子多疼你,选个这么好的字儿。”皇后摇摇被皇帝攥着的手腕儿,笑笑,“不知道的以为是‘艳’,艳丽、娇艳,听着就旖旎,主子也夸你漂亮。”

转眼看乾隆,脸色不及刚刚和缓,他这会儿冷着脸,带着一身寒气坐在旁边。甚至有些从未示人的剑拔弩张,紧紧握着皇后的手腕子,握得她生疼,一个劲儿把她往怀里拽,像是要把她从彦儿和福梅身边拉走。

“累吗?洗洗手,喝口药。”皇帝见影青端着盆来,又拉皇后。另一手揽着她的肩,“进去洗?这身衣裳也一并换过。”

他何时管过这些琐事,皇后低头看,今早刚穿上的衣裳,这会儿连个水点儿都没有。可再看他,身上努着劲儿几乎把她腾空提起来。

这是哪一出?拿她的簪子送人还没理论,她不计较,他计较什么。屋子里还有那么多人。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口,一早儿他帮着她把娴妃撵了,她出口气,可是拿着她的东西送人,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什么时候送的人?昨儿身上……难道是彦儿?她转脸看彦儿,身上的那红道儿,是彦儿抓的?打着去书房办公事的旗号,他私会的是彦儿?

年轻丰腴的一个姑娘,麦色皮肤,小羊一样无辜的眼睛。果然是他喜欢的,专一地喜欢这一款。皇后笑着朝乾隆转过脸,这事儿伤不到她,打年轻她就跟那么多人分一个他,分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他许她这一个月,她不指望他老实在她这儿呆着。

只是拿她的东西哄人,还在身上露了马脚,她再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幽怨,那么周到细致的人,怎么就顾不着她的颜面。她低头叹口气。还没抬脸,他转身抱她,只一手揽着她的腰,丢石锁练的胳膊,一下把她抱在怀里,三步两步迈进内室。

这么愣头青。冲动地跟个小伙子一样,不用看,也知道外头一干美人儿惊得目瞪口呆,倒不知是给皇后撑了场面还是丢了人。急吼吼的。

“主……”这句主子只说一半,她像被雷击了一样。他不这样她还想不起来,那天夜里他也这样,愣头青的小伙子一样,急吼吼的,她扭身帮他扯一条铺盖的锦被的功夫,就被他脸朝下推在床上……

跟昨夜不一样。昨儿就是他,柔柔抱着她,热手心儿轻轻擦额上的汗,拨开黏在脸上一丝一缕的头发,吻她。

那天他起初不成事儿,后来勉强成了,她只留个后脑勺儿对着他,她要说话他叫她“别说话”,她被他狠狠压着,脸埋在锦绣堆里,险些喘不上气。

她想起来!

末了,他哼一声“喜绕”。

难怪她听喜绕的名字有些耳熟,听过又想不起来。她本来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儿,也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彦儿说她本名喜绕。她夫君,对着她,在红浪翻滚的紧要关头,带着一身从喜绕身上沾染的味道,唤她“喜绕”。

是不是若不把她想成喜绕,那日便成不了事儿。压着她不露脸、迫着她不吭声,他怨她枯瘦,可是仍能勉强混一混。太后说喜绕长得像二十年前的皇后,这说岔了,是二十年前的皇后长得像喜绕罢!二十多年的日子,抵不了他俩认识的十二个时辰,他陪着发妻的时候仍想着新来的姑娘。

皇后抬头看乾隆,突然陌生起来。是你嚒?一起携手走了二十多年的日子,起初捉襟见肘,中段有惊无险,后来平淡如水。最大的波折是孩子殁。

是不是那二十年里的人不是你?成亲的不是你,生儿育女的也不是你,叽叽咕咕搂着我笑成一团的更不是你。所以你抓着我时想着别人,摸着我也认不出我,不想要我,只能把我想成你真心喜欢的人。

扭头看外头,瞧不见彦儿。酉酉转转脸,重新茫然看着弘历。

是彦儿吗?活了三十多年,成婚二十多年,冷心冷脸的弘历,终于遇到可心可意的彦儿,真心喜欢的,以前以后的所有人都是彦儿的替身。发妻也是,因为不够像,枯瘦装不成肥腴,被他不满地说一句“瘦到这地步”。

她委身在床上,看他站在床边,一寸一寸伸手去拉他,拉住了,一声不吭把他拉在身边,一双手像冰一样,摸在他的玉白火热的皮肤上,蘸到点儿热乎气儿。竟然有这样的人,浑身都热乎乎的,面孔热、手热、身子热,表情却冷。心也冷。二十多年,她不知是从他身上挨的暖多还是忍的冷多。

“主子蓄须会不会好看?”她骤然哑了,这句说出来就有点嘶。

“酉酉,你别这样。”他双手捧着她的背,外头都是人,他好听的声音格外低。

“永琮,能不能不种痘儿?养在我身边?瞧着他就跟瞧着你一样。

“永琏啊,好不好别读那么多书?也跟着我,我细心,他不容易害伤风。

“小阳春,能不能生在大阿哥前头?我回家母亲姐姐都说我,弄得我好没脸,嫁阿哥还不如我姐姐,嫁个小官儿,拿她当姑奶奶。”

他捧着她贴在心上。揉着她的后背,破天荒说一句:“都依你。朕都依你。”

她还在咕哝:“刚成婚时候,爷还不是天子,怎么能‘朕’……”

他只得忍着心疼,说:“我,弘历,都依你。”

酉酉听他都依,接着说:“都依嚒?那能不能跟我阿玛说,别送我进宫选秀,也别答应指婚给弘历。

“先帝看中我什么,全别教我,别教写字儿,也别教诗书,什么琴棋,教我也不学。我就去草原放马牧羊,以后像姐姐一样,嫁个小官儿。或者干脆就在草原上嫁个牧民。

“不对,彦儿皮肤不及我的白。我若晒黑了,岂不是更像她?那草原也别去,就在家里蹲着,当老姑娘,伺候我阿玛和额娘。

“伺候太后十几年,我也想在爹妈面前尽尽孝。姐姐弟弟都能回家,只有我,回不去!当福晋的时候还能回家要钱,做了皇后,这个劳什子皇后,反而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弘历听她这么说,心里像被活生生撕开个血口子。本来他骄傲,高山上的白莲花,从小没求过人的,现在酉酉这么说,忍不住哀求一般问:“那……我呢?你不答应指婚给我,我怎么办?”这话说着,心上的血就涌出来一样,热乎乎黏腻在胸口。

“这我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你脖子上是被谁嘬的,这两道儿是谁划的一样。

“要是有下辈子,咱俩别见了……”她说的这句最平淡。

弘历低头,酉酉靠在他心上,不知哪儿来的血,殷红糊满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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