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守护大襄多年,历代名将所习非君子剑,而是长枪。
见燕闻屿的视线放在兵书上久久没有挪开,时霁温声道:“你过去便是习武的好料子,几日前我们曾约定过不再习医,今后我们学枪法,好吗?”
燕闻屿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亚父过去习医时,吃过很多苦吗?”
这个问题来的突兀且尖锐,一出口便让时霁愣了愣。
浮屠塔内崇尚的向来不是什么正统的医道,单从燕闻屿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便见到的那座药池就能看出来。
那不计其数的细小蛊虫,在遇到燕闻屿之前,每一只都曾在时霁全身上下的经脉里四处游走过。
还有上一任浮屠塔国师对时霁进行过的无数次试毒、试药……
思及此处,时霁垂下眸子,他的视线对上了燕闻屿明亮又漆黑的眼睛,浅灰色的瞳孔中清晰的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时霁没有故作轻松的撒谎,真诚回答道:“是,吃过很多苦。”
燕闻屿心中一紧,随即便听到时霁继续道:“所以不想让你也经历一遍。”
时霁自认虽无木石之心,但也没有一副对谁都好的软弱心肠,却不知为何他在面对燕闻屿时,却总是频频心软。
怕他受苦,怕他受累,也怕他难过。
燕闻屿听到时霁的话后闭了闭眼睛,伸手捉住对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简单的皮肉相贴,感受着时霁的体温,燕闻屿却觉得远远不够。
他们本应该更加紧密,十指交缠,密不可分。
但现在,燕闻屿只能把脸往时霁的坏中埋得更深了些,低声道:“我都听亚父了……”
回应燕闻屿的是爱怜地触碰在他发顶上的抚摸。
第二日,齐樾正式下旨宣告废除了齐垣的太子之位。
齐垣在太子之位上暂居了不过短短几月,便难堪且狼狈地搬离了东宫,成了大襄开国以来任期最短的太子。
不过朝堂之事自有林渔樵运转,一切的一切都与深居在浮屠塔的时霁和燕闻屿无关了。
燕闻屿的这具身体过去就曾经学过燕家枪法,时霁虽然不会武,但详解起兵书枪法时却言之有道、字字珠玑。不过半年时间过去,无所不能的燕部长就学会了整套枪法。
浮屠塔塔顶,眼蒙白绸的时霁正陪着燕闻屿练枪。烈阳下他不能视物,长枪穿风声却清晰入耳,光是耳闻便不难想象出眼下的燕闻屿有着何等的少年风采。
练完枪,燕闻屿回头看了一眼时霁,随后快步走近对方,朝着坐在摇椅上的时霁笑着弯腰,凑下了自己的脸。
时霁轻车熟路地掏出手帕,抬手轻轻拭去燕闻屿脸颊上的汗珠,这时他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开口轻唤了一声燕闻屿的名字:“屿儿。”
这么长时间过去,燕闻屿早已习惯了时霁对自己的这个称呼,乖巧道:“亚父,我在。”
时霁道:“你长高了吗?”
闻言,燕闻屿心下微微一动。
似乎是为了确定,时霁用手比了比二人现在的身量,肯定道:“是长高了,长高了好多。”
燕闻屿却觉得不够,还不够高。
他现在身高堪堪到时霁的胸口,尚小的手掌甚至不能像过去那样将时霁的手包在掌心。
燕闻屿看面前的时霁,垂下眸子,在心底默想道:再等等我吧……
照例练完枪,两人乘坐云梯下了浮屠塔顶,燕闻屿刚替时霁解下了面上的白绸,便见平关神色匆匆地走近,行礼道:“大人,圣上传旨请您入宫一趟。”
时霁鲜少外出,齐樾过去有事找他从来都是御驾亲临浮屠塔。自齐樾登基以来,时霁还没有入过宫闱,眼下听到平关的传话,时霁蹙眉询问:“可有言及所为何事?”
平关解释:“据说是内宫中有位贵人病了,想请国师大人您去看看。”
燕闻屿问:“哪位贵人?”
平关回答:“是陛下后宫中的季美人。”
季美人。
时霁微微一愣。
他从未见过这位后妃,却对对方的名号如雷贯耳。
季美人是在三月前,由废太子齐垣送给齐樾的一位美人。那时听到消息的时霁还感慨过齐垣未及弱冠,居然于声色之道上颇为“练达”。
那位季美人一入宫,便得到了齐樾的独宠,可皇宫内外却对她的身份讳莫如深,就连长相也不愿过多提及。
但据说她是很美的,不然也不会让齐樾对她留恋非常。听说季美人受封一个“季”字并非是因为姓氏,而是齐樾曾夸赞过她的容貌——“花之盛放,有时而凋;卿之芳华,四季不朽。”
齐樾盛宠季美人的意味,甚至摆出了几分金屋藏娇的架势。
思及此处,时霁进一步追问:“那位季美人病了多久,因何而病?”
平关一一解答:“病了半月,不知何故。太医院查不出季美人的病因,已有四名太医因触发圣怒下了大狱。”
闻言,时霁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平关担忧道:“大人,我们……”
时霁无声叹了口气,吩咐道:“备车,入宫。”
时霁带着燕闻屿一同入宫,几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季美人。
她被安置在华丽的宫殿内,殿内布满了药香。事出从急,顾不得男女大防,时霁在宫女的引领下步入内殿,隔着一层鲛纱,看到了躺倒在床上的窈窕身影。
听到动静,季美人没有起身,她轻咳几声,婉转如黄鹂的声音柔柔响起:“参见国师,请恕本宫重病,不能行礼,还望国师大人见谅。”
时霁疏离道:“娘娘言重。”
下一秒,一只手从纱帐的缝隙里轻轻探出。
白若素雪,纤若柔夷。
不见真容,光看这玉手,便知对方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
时霁表情不变,轻轻伸出两指将手搭在了季美人的脉搏上。还不等他细细观察对方的脉势,紧接着,季美人突然反手用力回握住了时霁的手。
时霁猝然抬眸。
守在四周的宫人见状无声退下,几息间,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燕闻屿神色一凝,目光沉沉地盯着时霁与季美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一言不发。
这时,纱帐后的人缓缓起身,拨弄了一下垂在肩头的秀发,带动起一阵迷人的香气,扑在了几人的鼻尖。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撩开鲛纱,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平静地和时霁对视着,含笑开口道:“国师,终于见面了。”
时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而立于时霁后方的燕闻屿,也在此刻清晰地见到了那位季美人的脸。
刹那间,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握成拳,在心里咬牙道:“我看齐樾是想死。”
0113惊呼道:“怎么会……!”
竹兰之姿,秋月之容。
季美人是美,但这份美与时霁太相像了,除了瞳色和脸部轮廓,几乎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难怪皇宫内外上下从不敢提及这位季美人的容貌,难怪齐樾要“金屋藏娇”。
掩盖在“盛宠”表象之下的,到底是对谁的折辱?
殿内气氛凝滞,季美人对着时霁笑完之后,突然将视线转向燕闻屿,盯着他看了几秒,感叹道:“居然真的是你……”
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了然与醒悟,时霁蹙眉道:“你是谁?”
季美人重新看向时霁,悠悠然道:“我是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说我是谁呢,国师?”
时霁:“……”
时霁顿悟道:“你……是你……”
季美人握着时霁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此刻更近了一步,她抬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双眸直直地盯着时霁,一字一句道:“因为这张脸,我受了很多苦。”
时霁回望着季美人,等待着对方的下言。
季美人继续道:“国师大人,齐樾对你不满很久了。”
时霁闭了闭眼,艰难道:“明知如此,那你为何又要用这样的容貌……”
季美人打断了时霁的话:“因为我等不及了,因为我只信任自己。”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燕闻屿身上轻轻掠过:“浮屠塔立于世外,国师不理俗务,所做最多不过是护着一个他罢了。”
时霁:“……”
时霁:“抱歉。”
季美人:“为何要抱歉,我从未怪过国师,从始至终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到底是谁。”
时霁静默片刻,问:“所以今日你特意找到机会与我相见,又是为了什么?”
季美人看了一会儿时霁,垂眸道:“我不怪国师,但国师,你要帮我。”
时霁问:“你要我帮你什么?”
直至此刻,季美人终于松开了握着时霁的手,她彻底撩开纱帐,露出单薄的身躯,随后将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这里曾经有一个孩子。”
时霁微微皱眉。
季美人接着道:“但是现在,没有了。”说完,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自己手腕上青色的经脉,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意有所指道:“是蛊。”
季美人直起腰身,微微弯腰行了一礼,垂首道:“多谢大人为我取出。”
时霁轻轻叹了口气:“你要用这招对付谁?”
季美人没有细说,简单道:“内宫之事,国师大人不会懂的。”
时霁:“若只是内宫之事,我确实不懂,可你费尽心思设局,这事难道不会牵扯到前朝吗?”
季美人被戳穿心思之后也只是浅浅一笑,夸赞道:“国师聪慧。”
时霁追问:“相助你者是谁?”
季美人不答,摇了摇头。她此刻面色还是惨白一片,但脸上的笑容却很自信,连带着整张脸都漂亮得发光,她道:“国师,你会帮我的,是吗?”
时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