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燕闻屿脸上未曾流露出丝毫讶异的表情,静静等待着时霁的下言。
时霁问他:“你知道吗?”
燕闻屿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我知道。”
时霁:“是毒?”
燕闻屿:“是。”
时霁:“你的授命?”
“不是,”燕闻屿摇头否认“是谢氏女她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定。”
“谢姑娘才智双绝、果敢无畏,他日报仇雪恨之后,就不用再做‘笼中雀’了。”时霁感慨一句,紧接着又叹道“只是如今的京城,‘皇帝’病重,‘太子’外出镇压叛党,朝中丞相监国,这样的局势安稳不了太久。恐怕不等我们回去,就有人要坐不住了。”
燕闻屿道:“我们不怕京城乱,只怕它乱不起来。”
时霁微微蹙眉,眼中表露出些许疑惑。
燕闻屿笑了笑,问:“亚父,等一切事情了结之后,你想留在京城吗?”
时霁静默片刻,摇头:“不想。”
他在浮屠塔里消磨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不想接下来的人生,也浸泡在那华丽的黑暗中。
燕闻屿:“那亚父想去哪里?”
时霁想了想,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去扬州吧,听说那里的阳光好,冬季也不似京都那般严寒。”
“好,去扬州。”燕闻屿顺从道“亚父,等齐瑜登上皇位,报答完当年懿德帝对你的恩情之后,我们就去扬州。”
构想完二人日后的打算,时霁在燕闻屿的轻哄下沉沉陷入了梦乡。燕闻屿陪对方小憩了一个时辰,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在窗边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随后小心翼翼的松开时霁,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
时霁昨夜真的是太累了,这样的动静也没能惊醒他。燕闻屿在时霁的额头上留下一记轻吻后绕过屏风,走到窗门边打开了窗户。他的视线下落,便看到一只白鸽正蹲在窗边一走一跳。
燕闻屿伸出手,白鸽颇有灵气地跳到了他的掌心中。关上窗门,燕闻屿走到案桌边坐下,轻车熟路地取下了绑在白鸽腿上的信纸。
纸上是林渔樵龙飞凤舞的字迹,简要概述了京城内的近况。自燕闻屿离京之后,二人一直在用白鸽传信。一来方便燕闻屿熟悉朝中的动向,更主要的是他想了解时霁的近况。
可时霁去了西南定州,燕闻屿却并不知情。
猜到林渔樵是想看好戏故意不告诉他时霁的消息,但如今时霁已经安然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燕闻屿即便曾经有过不满,现在也全部消散了。三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燕闻屿提笔回信,只着墨了四个字——
齐樾可死。
裁下信纸绑到白鸽的腿上,燕闻屿走到窗户边放飞鸽子后,正巧看到了陈庶远远走来的身影。为防叨扰时霁,燕闻屿走出房门悄声问:“何事?”
“少师,”陈庶简单行了一礼,面露犹豫之色,似乎是在纠结称呼,片刻后还是直言道“齐晗想见您。”
燕闻屿:“赤燕军不日即将抵达青州,撬开他的嘴了吗?”
闻言,陈庶面露羞愧,摇了摇头。
燕闻屿也不怪罪,他回眸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细心嘱咐道:“亚父还在休息,让人守在院中不准打扰。我昨日写了一份食谱,上面都是亚父喜欢吃的菜肴,已经让人送去了厨房,吩咐他们按照食谱准备三餐,一定要仔细。”
陈庶愣了愣。
他虽然和燕闻屿共事的时间不长,但也算是见识过对方的杀伐果决,却没料到时霁一来碧廊城,燕闻屿满身的冷厉全部化作了绕指柔情,甚至在时霁还没抵达时便细心到连他的饮食都考虑到了。
察觉到陈庶久久没有回话,燕闻屿偏头问道:“怎么了?”
陈庶连忙回神,颔首道:“无事,末将记住了。”
燕闻屿应了一声,双手背负,微扬下颌示意道:“先去见齐晗吧,带路。”
陈庶:“是。”
二人绕过正院的三条回廊,来到了关押齐晗的厢房。
屏退门口的侍卫后,燕闻屿独自一人进了房间。刚一迈过门槛,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燕闻屿抬头望去,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齐晗。
此刻的齐晗发丝凌乱,满头冷汗。久久得不到虎符的下落,燕闻屿交待的命令始终完成不了,陈庶气急到用了刑。但他到底顾忌着齐晗的身份,也不敢上太严重的酷刑,只对齐晗的双手用了夹板。
可齐晗作为皇子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身体又不康健,用上刑具不过几秒便开始哭天抢地,求着要见燕闻屿。
如今燕闻屿终于过来见他,齐晗掀开眼皮疲倦地看着来人,他费尽全力用手臂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艰难开口道:“时瑜……不,燕闻屿……”
燕闻屿冷漠地站在齐晗几步远之外,问:“虎符在哪里?”
齐晗又恨又气地看着燕闻屿,咬牙切齿道:“你真要拿虎符去辅佐齐瑜登基?”
燕闻屿没有回话。
齐晗继续道:“我奉劝你一句,你占了齐瑜这么多年的名头,他心里不可能一点芥蒂也没有。新帝登基需要的是燕将军那样全心全意辅佐他的纯臣,而不是一位有浮屠塔扶持,既占民心又功高盖主的下属。燕闻屿,你也不想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吧。”
听完这话,燕闻屿轻轻地笑了一下。
感受到对方笑中的轻蔑,齐晗问:“你笑什么?”
燕闻屿回答:“我笑你蠢。”
齐晗蹙眉,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燕闻屿稍稍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负伤的齐晗,开口道:“你高看了齐瑜,也低看了我。实话告诉你,日后大襄龙椅上坐的人究竟是谁,完全看我的心情。”
燕闻屿的话狂妄且自大,齐晗听着气急,呼吸急促间胸膛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他缓了缓神,看着燕闻屿猜测道:“你要……为自己夺权?”
燕闻屿扬了扬眉。
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齐晗脑中挣扎了一下,诱劝道:“我可以把赤燕军的虎符给你。燕闻屿,杀了齐瑜,你就是懿德帝唯一的血脉了。京中知道‘狸猫换太子’的人肯定不多,只要你把他们都灭口了,到时候你才是皇室正统,登基也是名正言顺。”
燕闻屿重复道:“灭口?”
以为自己劝动了对方,齐晗连连点头:“是,你也绝对不甘心将自己谋划的一切向齐瑜双手奉上吧……”
燕闻屿不耐烦地打断了齐晗的话,反问:“齐晗,你有这么多‘小聪明’,那你觉得京中知道我和齐瑜身份的第一人是谁?”
齐晗:“……”
良久后,齐晗的喉咙间挤出了两个字:“国师?”
燕闻屿没点头也没否认:“你觉得我会为了皇位对他下手吗?”
齐晗回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国师对你定不设防,你——啊啊啊啊啊!”
齐晗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燕闻屿连人带被从床上扯了下来。黑靴碾上原本就带伤的手指,十指连心,齐晗瘫倒在地上惨叫出声。
燕闻屿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道:“齐晗,我警告你,收起你想挑拨离间的心思。你那点‘才智’,还不配入我的眼。说,虎符在哪里?”
齐晗躺在地上被痛得眼泪鼻涕直流,听到燕闻屿的话后半天没有反应。
燕闻屿抽出藏在袖间的匕首,用匕刃对准齐晗,缓声道:“三、二……”
下一秒,齐晗满是气音和哭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燕闻屿充满警告的倒数,他断断续续道:“我房间……床边木,木柜的最后一层……有放太子印鉴的……木盒,上面的红宝石能开启一个,一个暗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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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霁睡了一觉清醒过来时,枕边属于另一人位置上的体温已经全部消失了。
简单洗漱过后,侍女们端着早膳走了过来。用过早膳,时霁向身边的人询问道:“少师去了何处?”
时霁突然发声,侍女惊了一下,随后无措地摇了摇头,慌忙退下。
没得到答案,时霁也没强求。当天没有下雪,碧廊城难得有了日光。燕闻屿暂居的院落外种了几十株红梅,寒冬时节开得正艳。院中还有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当下无论煮酒还是品茗,皆有诗意。
时霁披好大氅,走出房间赏梅,来到亭中侍女们为他布置好的摇椅上坐下。用未化的雪水煮茶茶香会更凛冽,时霁刚把雪倒入茶壶中,侍女们便贴心地递来了暖手的手炉。
时霁道了声“谢”,感受着院内的温度,嘱咐道:“太冷了,你们不必守在一边侍奉,回去休息吧。”
侍女们感激一笑,行礼后纷纷告退离开。
第一壶茶水煮好时,日头到了最浓烈的时候。冬季的阳光格外刺目,时霁躺在摇椅上眯了眯眼睛,拿出白绸轻轻覆上了双眼。
鼻尖茶香味浓郁,困意渐渐上涌,时霁遮在绸布下的眼睛缓缓合上。
齐瑜踏入燕闻屿院落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如火的腊梅中,倚着一位白衣美人。他白皙的脸颊上蒙着一段白绸,遮住了眼睛,更添三分遐想。像是月亮坠落凡尘,第一眼望见对方时,齐瑜的呼吸都滞了滞。
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摇椅上的美人微微直起上半身,他用白布遮住的眼睛望向自己,唇角微扬,一边伸出右手一边温声开口:“屿儿?”
这简单一笑,如寒冰消融,春暖化雪。
猜出对方的身份,齐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他快步走近时霁,忍着心中悸动用力回握住了对方的手,凑近哑声回应道:“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