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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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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死了。

熯天炽地的火势吞没了半座偏殿,一众仆从尽力扑救,终是只在一片焚毁后的残迹中发现一具烧得焦黑的女尸。

绿珠为何要谋害公主,又为何引火自焚,还有她在大火中朝着宁知越诚恳哀怨的一句敬谢之词,都随着这场大火成了一个秘密,而且是只有宁知越才知道的秘密。

洛为雍与漪兰交换一个眼神,打算在众人稍作休整后,便向宁知越问个明白,但不等他们先做什么,平宁公主先将人带进自己的寝殿,余下众人谁都不准跟着。

宁知越微愣,看这样子,她去见绿珠前,公主的传话是认真的?她是打算先从自己这里了解绿珠下毒的内情,然后将此事就此揭过?

空荡荡的寝殿,只有两人,公主失魂落魄地倚着床栏坐下,却一言不发。

宁知越颇感怪异,即便过去主仆感情深厚,可绿珠的行为也是实实在在伤害了她,若是知晓缘由,因此伤情,还能理解,但……

宁知越脑子里陡然转了一个弯,狐疑地看向公主,之前当着漪兰的面,不问缘由的给绿珠求情,后来又在她去见绿珠时刻意提点,几次想要包庇保全绿珠,莫非公主知道绿珠做这些事的目的?

“她……都说了些什么?”

宁知越一个激灵,从公主的问话中回过神来,想了片刻,撇开了绿珠求她帮忙一事,将绿珠剩下的话尽数说了。

平宁公主更显哀痛,竟是凄楚地啜泣起来。

“殿下……”宁知越想劝慰一下,但想起绿珠对她的算计,还有无辜被杀的映秋,又觉得公主为这人伤心实在不值,但这话怎么好说?

平宁公主头低着床栏,垂下眼,身子不住的颤抖,喉头的呜咽声尽数被咽下,尽力去平缓情绪,仍是止不住悲从心底喷涌。

这动静不算小,也不知是不是传到门外,漪兰数度探身询问呼唤,得不到回答时,甚至还大着胆往里间来瞧个究竟,待见得公主哭得几乎不曾昏死过去,大骇着上前将人扶着揽进自己的怀抱,一边给她顺气,一边皱眉质问宁知越是怎么回事。

但平宁公主似乎怕宁知越多说什么,极力从漪兰怀中撑着坐直,深吸了几口气,抿住唇,止了泪,冲着漪兰摇头,又过了一晌,气息平稳些,才开口道:“姑姑,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殿下……”漪兰又惊又疑,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便要开口规劝。

“姑姑。”平宁公主打断她,“算了吧。”说话的口吻中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绿珠有错,却并非有意谋害本宫,而是为了送本宫回京城去。”

漪兰大惊,“这……即便如此,她与凶手合谋,下毒损害殿下凤体,却是罪不可恕。”

“她是受了凶手蛊惑,才犯下大错,如今人也没了,又何必再计较这些。”

想到映秋,宁知越忍不住插了一句,“绿珠承认自己杀了映秋,若她无罪,谁去还映秋公道。”

平宁公主身子一震,忽而抬头看向她,那双朦胧的泪眼眼眶处已泛红发肿,但还是能看清她眼神中透出的怨怪和焦急。

但她什么也没说,倒是一边的漪兰闻言,虽不满宁知越的无礼,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殿下,方才听虞钦使与洛长史说,在沧澜水榭边的河渠里发现了映秋的尸身,尸身肿胀不堪入目,粗略推算应是死在三日前,差不多正是虞钦使布局之后的事。

“这些年,映秋时常入内苑来陪伴殿下左右,与绿珠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可她却还能下得了毒手……奴婢知晓殿下仁慈宽厚,顾念旧情,但她宁可畏罪自绝,也分毫不透露真凶是谁,又何谈对殿下忠心。凶手一日不找出来,殿下留在沉雪园甚至于汜州都不安全,殿下若是愿意回京去,奴婢又何妨依您所想呢。”

平宁公主仍是垂下头沉默着,漪兰又道:“方才瞧见映秋尸身的人不在少数,怡景殿里一众仆从也都看见绿珠引火自焚和她那些禁不住细想的话,若不做妥善处置,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姑姑与洛长史打理公主府与沉雪园,管教一众仆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该是姑姑与长史约束管理的,姑姑从前能将沉雪园打理得妥帖,今日要如何止住谣言想必也不在话下。”

漪兰瞪大了眼,未能想到她如此苦口婆心,殿下竟丝毫未能听进去,还待再劝,平宁公主已从悲色中走出,沉肃着脸,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绿珠与映秋都是为凶手所害,你们该将心思放在如何抓捕凶手上。”

她说着,又瞥了宁知越一眼,“说来,此事算是公主府的内务,宁娘子来府上做客却险些遭此无妄之灾,想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姑姑待会便叫七郎送宁娘子回去歇着吧,至于绿珠与映秋,便由姑姑与长史合计,选个合适的日子将二人厚葬了。”

**

什么叫倚势挟权、一手遮天,宁知越便是早早领略过,也不及今晚眼耳见闻来得深切。

她心中存着气,是对绿珠算计的余怒未消,也是瞧见了这一出主仆情深下的罪恶的窝心,哪怕公主再三嘱咐今晚之事不能外传,一旦出了怡景殿,身边只剩下虞循与阿商二人,宁知越便将这些事一股脑全与虞循讲了。

当然,也并不是真的全数告知,她还保留了一些暂不能说的秘密。

绿珠所言真假,公主的反应暂且不论,虞循见宁知越气得不轻,不觉好笑,心中多少又宽慰些,自己所想果然不差,她秉性纯良,疾恶如仇,虽是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事,但绝不可能存有害人之心,于是问她对今晚之事作何想。

宁知越撇撇嘴,“这个说辞听起来似乎是真有其事,但禁不住细想。公主与驸马都是绿珠的恩人,较之公主的荣宠,驸马若是回京恐怕性命不保,她十分清楚驸马的处境,没道理铁了心把驸马往死路上逼。”

虞循颔首:“不错。还有她与凶手勾结之后,便该知晓公主不能回京不止是公主不愿意,还有潜藏在汜州背后那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暗中作祟,与她心中的顾虑相较起来,这股势力更具威胁,更关乎公主的安危,她如此在意公主,更应该尽早告诉漪兰和洛为雍,可她却隐瞒下来,与凶手一直在暗中谋划,甚至到了这一刻,她宁可自焚,也不愿意暴露凶手的身份,与她所说的在意公主又相悖,有此二者,更加证明她那番告罪之词不可信。”

“正是如此。我最初知晓她为公主所救的经过后,就觉得她在来汜州前,当是与陈家没有关系的,漪兰又说这些年她不与外人来往,我都猜想,她会不会是为了阮家和冯家,报复公主,尤其是后来她自己说出冯阮两家是因救了他们那一群难民才招祸后,我更是觉得如此,但又实在想不通,她后来是如何与李漳勾结,又为何宁死也不愿供出李漳。”

她更想不通的是,她既然如此保护李漳,为何在最后的时刻请她帮忙,难道真是为了混淆视听,替李漳找一个替罪的?

不,她那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和数次的“你能帮我”言词恳切,虽说听着不明不白,但总觉着似乎很有深意,像是有难言之隐……

宁知越遽然清醒,不禁暗自懊恼,想着想着,竟被绕进去,真思考着绿珠的托嘱了。

即便真有难言之隐,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能以死护李漳周全,怎么不托付李漳去?

但提起李漳,宁知越就想起映秋。

映秋待李漳情谊如此之深,绿珠杀了映秋,他知不知情,有没有阻止过呢?又想起漪兰说发现映秋尸身之处正是水榭附近,勘验死亡时辰又是在三日前,心里不免有些发堵,是不是因她的那番话,才导致绿珠对映秋起了杀心?

她想着,也与虞循问起了发现映秋时的情形。

虞循道:“被抓的那个内侍——也就是全福,他并不知道绿珠的计划,只是听了绿珠的吩咐,在三日前便想着如何将映秋的那些衣服首饰送出怡景殿去,心中虽有疑,但绿珠的话他也不敢不听。

“他说,今晚替公主送过晚膳,再次出去前,他已将映秋的衣衫穿在身上,隐匿在衣袍之下,洛长史与卢毅前几日就见他如此,今夜并不起疑。绿珠与他定好,将食盒送回膳房后想个法子在膳房停留一阵,等着她也去膳房,看到她从膳房离开,便将映秋的衣衫首饰装成包袱,扔到引嫣阁后的湖泊中。但过去之时,不必担忧被巡防的侍卫看见,若是一路没能叫人发现,便估摸着她从膳房回怡景殿的时辰,想个法子,叫人看到。他依言做了,于是也被侍卫擒住。

“我与洛长史赶到之前便觉得映秋此时出现的蹊跷,又从全福口中得知这些安排,本想回怡景殿来,但心中更为不安,直觉映秋可能遭遇不测,于是着人在苑内搜寻,果然在水榭边的湖泊中发现了一具丫鬟打扮的女尸。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泡得发胀,粗略看了看,没看到外伤,应该是溺水,依我所知推断死期,大约在三日前,但毕竟不精细,回怡景殿时已着人往刺史府传信,明日韩刺史应会带着仵作来验尸。”

说罢,过了一阵,他见宁知越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往前走,便知她是想岔了,将映秋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叹息一声,宽慰她道,“你不必自责,她有心杀人,便是没有你那个梦,结果也会是这样,况且真要追究起来,我的责任更大,若不是我一定要一个结果,她也不会给自己选一条这样决绝的路,还殃及了映秋。”

宁知越无奈地笑了,她当然知道这个绿珠自己的选择,而她之所以做得如此决绝,根本就是为了她的私心……

“不过……”虞循忽然有些犹豫,停下了脚步,“我还有一个疑问。三日前,绿珠便有了此安排,她既已决定赴死,为何非杀映秋不可,又为何非得在今晚刻意用映秋将我与洛长史引开?”

宁知越脚下的步子一滞,没有回头,“许是嫌她碍事?杀了人,又无法长久藏尸,总得想个办法让映秋的尸体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用全福引你们去引嫣阁,或许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不过她只是叫全福按计划行事,却没法左右你们会不会亲自去探查,又或是谁去探查。”

“看起来似乎如此,但映秋失踪多日,又与这件案子又直接关系,只要出现她的线索,我也不可能听之任之,还有一桩事,我也觉得蹊跷……你一向谨慎,知晓她会有下一步行动,必不可能离开公主的寝殿,为何在那个时候一定要去见绿珠,而在她死前大声喊出的那句话……是什么缘故让她对你感恩戴德,既视你为恩人,又为什么趁你还在屋里的时候放火。”

月落半空,照得目下一片银白,一阵阵晚风拂过,宁知越忽然又一种深秋的凄凉与萧索,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三日前,在水榭边上,由她起头,敲裂他们之间那道故作不知却又遮掩了各自心思的墙,后来因他再次忽略,她便以为还可以心安理得的再隐瞒一阵,却不想,他隐忍这么久,似乎是觉得今晚是个听取答案的好时机了。

宁知越背对着他,没敢回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从容地说:“她都拿映秋做诱饵引开你们了,我关心映秋的生死,想着见她一面,说不准能从她口中得知映秋的下落,至于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我和她才见过几回面,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不过,或许是故意而为,为凶手脱罪,胡乱攀扯其他人,又或许是想着自己要死了,心有不甘,想拉几个人垫背,今晚从露也被她迷晕,若不是为了救她,我也不会被困在里面。”

这话也并非全部都是狡辩,但说到从露,宁知越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又说:“说到从露,她和绿珠朝夕相处,才是最应该知道她有不对劲的人,在她们住处涂桐油,即便遮掩得再隐秘,从露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还有……”

“阿越……”虞循突然严肃打断她:“从露的疑点待她醒后我会去查,但漪兰姑姑说今晚是因为发现绿珠的异样,才一定要让你去怡景殿陪着,可她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又一心要赴死,为什么要做这些引人注意的举动让漪兰姑姑恐慌,因为她今晚根本就是冲着你去的。殿下的寝殿里,男子不便入内,但你可以,你功夫不错还能识毒,前些日子调查下毒案,你功不可没,漪兰姑姑看在眼里,对你甚是放心,一定会召你去,而你在听到漪兰姑姑的话之后,也第一时间知道了缘由,毅然决然的要去见她一面。”

宁知越突然懊恼,没想到那个传话的人竟然将漪兰的话也传过去,他看了看在虞循身后的阿商,心里也想明白,应该是后来阿商又让人去传话的。

原来,虞循并不是因为绿珠在大火中的那句话才对她有了疑心,而是因为之前多次起疑引而不发,但在暗中却一直派人留意着她的行动。

她沉下脸,缓缓地转过身,虞循离她不远,紧缩眉头似有忧愁地注视着她,阿商许是留意到两人之间已散漫出剑拔弩张的意象,早已退离两几步之外。

她默了一晌,压下心里不顺畅的那口气,对上虞循不曾错开的视线,“所以……你在怀疑我。”不是质疑,而是肯定的语气,“就因为绿珠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便对我起了疑心,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着了她的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见我?”

“或许是素不相识,却不是没有关系的。”他顿了顿,试图从她脸上发现她那些言不由意的破绽,也犹豫着是否要在此时将话都说个明白,他怎会因旁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对宁知越生疑呢,更是不想为此与她闹得不欢而散。

她自己都知晓绿珠的那句话会让人对她产生怀疑,又疑心绿珠还有旁的动机,前路未知,她却被牵扯其中,尤其是与凶手这一脉为伍,无异于是替凶手做汜州城中那一拨庞大势力报复的箭靶子,无论她解释与不解释,有谁会信,更何况她与凶手还有着相同的目的。

“你不会无缘无故梦到陈玉,绿珠更是以陈玉为由作案,那日在水榭里,你说了那个梦境之后,绿珠是何反应,我们都看得很清楚,也正是因这一点,她算计漪兰姑姑,又算计你,你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一经传出,那群真正的幕后凶手一定会朝你下手的。”

知道,怎么不知道。宁知越梗着脖子,冷着脸,却不说话。

虞循痛心疾首,往前迈了一步,“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隐瞒吗?你的来历、你的目的我已探知七八分,过去你撒的谎,言不由衷的话,我也知晓你定有自己的道理,若你平安无事,我亦无意说破,是你我之间难堪,但现下关乎你的安危,你就不能信我……信我是真的……担心你。”

他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在焦急的神色中一览无余,宁知越抿了抿唇,眸光闪烁了一瞬,好几次张口想要倾吐心中惆怅,终是忍住,复又不露辞色,“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只为找人而来,即便到了现在,最多不过再加二字:我来汜州只为找人。”

呵,原来还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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