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如果按照之前推理的,城白羽雇佣的杀手是“鬼弹”,那么“鬼弹”十二号清早就拿到了自己的背包,那他应该在叶蓝的案子一发生就知道谁是凶手了,然后他选择把这个背包放到叶蓝的房间,再假装自己搜出来,撇清背包与城白羽的关系,这是个警告还是……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包庇”两个字。
狄衡静静地看着我,她说,对吧,你也这么想的对吧?
……三年前……狄腾与“鬼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啊!
似是看穿了我的心底惊骇,狄衡平静地仰头看天,她喃喃地似在对我说,又像在对自己说:“我不知道……”
她说,虽然她坚称哥哥是失踪,其实心里早把“鬼弹”当做杀兄仇人,但是现在种种痕迹,看来,虽然狄腾的死亡肯定跟“鬼弹”脱不了干系,但“鬼弹”还真不一定是凶手。
狄衡说,“鬼弹”应该是跟我一打照面就知道我是狄腾妹妹,不然他干嘛关心我呢,最后还……
她没说完,我只想,是啊,“钦方”还关心她的安危,指点她与我一道,怎么看也不像是对仇家的妹妹。
狄衡拍拍我,跟我换手,她脱下外套人鱼一般滑入水中,衬衫湿透,胸口血花在水里载沉载浮,呼之欲出,她低头看一眼,笑着说你看我昨天没死,应该就是你说的,“血神”被扬了,卡债就不用还了。
我想笑,努力弯起唇角,但失败了。
我嘴角垮下来,她在水里几乎是同情地看我,“第三天杀死叶蓝的……是李昙对吧?”
我哽住了一下,默默点头。
是的,第三天杀死叶蓝的,是李昙。
第三天的案子其实当时推导的证据已经差不多了,狄衡是猜出来的,她说,李昙没有机会不进入叶蓝房间,发现床品是氨纶的这条啊。
十二号吃完早饭前李昙都和我一起行动,吃完饭他随即离开前往岛心,没空去搜叶蓝的卧室,不然时间来不及,他从岛心回来之后叶蓝已经死了,接着李昙跟我一起守夜,再然后叶蓝复活,她就一直被关在卧室直到她再次被杀死——简言之,要么李昙没空,要么房间有人,李昙有空房间没人的时候李昙在跟我守夜。
“不,他有时间。他进去过。”我静静地说,“就在七月十三,守夜换班的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李昙跟钦方狄衡守夜换班的时候,李昙先下的楼,但是实际上,是我先到楼下宴厅,他反而在我之后下楼。
我记得很清楚,李昙说他去上厕所,宴厅厕所确实和楼梯口在一个方向,不管他到底去没去厕所,他没时间去叶蓝房间这个事实不成立。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李昙持有的不在场证明。
“这是个思维盲区,想明白了就很简单。”
李昙拿走了宴厅桌上的一对对讲机。他前往客房拨通门厅电话的同时让两支对讲机处于通话状态,再把一支对讲机放在通话的话筒旁,自己拿着另外一支对讲机潜回“白露居”,利用在门厅接电话就看不到外面的视觉死角上二楼,就可以一边保持从客房打电话到门厅,一边杀人了。
狄衡想了想,反驳道:“那我也可以这么作案啊……”说完她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不,我做不到。”
“对,因为犯人只能是那个拨打电话的人。”
假设凶手是狄衡,她要怎么保证李昙会从客房打电话来?怎么保证李昙一定会打满足够她作案的时间?
“所以,药就是李昙下的,我认为他在这里其实有两手准备,第一手,如果所有人都吃了下药的饭,他有一套方案,如果有除他之外的人没吃饭,就是现在这套方案。”
狄衡冷笑,“……所以他压根不在乎什么饭的顺序,他减肥嘛,上岛第一天开始就不吃晚饭,有正当不吃的理由,如果谁没吃晚饭,他打电话就好了嘛。”
“对,因为只有醒着的人才能接他的电话。”太阳强烈,我抬起胳膊挡脸,“我最开始没想明白,凶手为什么要在叶蓝的头上放闹钟,现在一想,这是一个利用了我法医身份设置的陷阱。”
李昙判断我能计算出叶蓝被点燃的时间,所以他用闹钟来告诉我们叶蓝的尸体被烧尽的时间,让我为他作证,叶蓝被杀害时他还在与狄衡通话,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狄衡深思熟虑之后,把脑袋沉下去,吐出一串泡泡再浮上来,对我说。
“……因为,他不是李昙。”我极轻地道。
真正的李昙,我的好友,那个内向温柔,充满正义感的青年,已经死去了。
他是这个诅咒之岛为“血神”奉上的,第一个人祭。
我之前对于李昙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违和感,但我说不上来,我第一次被触动到,是城白羽说他房间暗格里丢的是相册。我在那时候第一个联想到的,是我的手机。
它在船上的时候就坏了,而且坏成一个白板砖头,当时我没在意,后来狄衡质询为何李昙的手机里什么都没有,我又被触动了一下。
我真正开始怀疑李昙,是在我意识到船上的钦方和岛上的钦方不是一个人的时候。
这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开始下意识的审视李昙,越想越心惊,岛上的李昙跟我记忆中的李昙差距太大了!
比如我记忆中的李昙是个高个子,而这个李昙是矮个子,我记忆中的李昙内向温柔充满正义感,这个李昙热情下其实包裹着相当冰冷的内核。
但是我此时还是非常混乱,因为这个岛真的太奇怪了,它完全颠覆了我的世界观。
我开始艰难的思考,如果我身边这个李昙不是李昙,那么,他是谁,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钦方说过,被植物寄生的人,触觉一般都很迟钝。
对,李昙就是这样!他不怕冷也不怕热,我捧都捧不住的热可可他可以一口灌下去,还有,在说到植物寄生的时候,异常沉默的李昙。
好,假设他被植物寄生了,狄衡和钦方都说过,被植物寄生的人可以使用植物的力量,比如幻术之类,那这个假李昙是不是有类似于催眠的力量,让我把他认成我的好友李昙?
我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我的手机和李昙的手机都是空白——
他怕我看到和真正的李昙的合照以及与李昙的来往通信记录,这样他不是李昙的事实就会被一下揭穿。
而事实证明,我实在高估了这个假李昙。
他其实是怕我接到警察的调查电话。
我在上岛的时候听到的广播,那个疑似因为调查卧底被报复杀害的,不是什么雷姓男子,而是李姓男子——就是真正的李昙。
我记忆中的李昙就是正在做深度调查,我还在船上感激他能抛下他最重视的工作陪我来叶岛。
为了取代李昙和我来岛上,假李昙杀害了真正的李昙——跟死人相比,活着的李昙变数太大了。
他杀害真正李昙的动机,就和“鬼弹”杀死钦方一样——他要上叶岛。
所以他冒充李昙,假装被我邀请,与我登上叶岛——以我的个性我怎么会明明有危险的预感还拖好朋友下水呢?我在船上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进水邀请李昙上岛,现在回想,我根本不会邀请李昙,是假李昙催眠了我,让我以为自己邀请了他。
至于他为什么非要来淌叶岛这浑水,我问狄衡,还记不记得叶蓝说过一句话。
叶蓝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与我一样的人。”
“……我以为那句话说的是你……”狄衡轻声道。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的,后来我察觉城白羽身份的时候,我以为说的是城白羽,可当假李昙与那朵巨大的血花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意识到,她说的是假李昙——
她的意思是,假李昙与她,都是被植物附身的人。
到这里,假李昙的动机豁然开朗。
“钦方说过,一种植物只能有一个宿主。我认为这也是李昙杀害叶蓝的原因。他要取代李昙,成为这个岛上某种植物的宿主。”
“……白?树。”狄衡屏息半天,沉重地吐出这三个字。
我眼前浮现起了叶岛崩溃的样子,整个叶岛,就是建立在巨大的树根之上,随着白?树被彻底烧毁,叶岛就此崩溃。
我慢慢地道:“我甚至认为,白?树,就是‘血神’。”
但是到底是不是,已经没人知道了。
叶岛已经没了,上面的树啊花啊人啊血神啊爱情情仇啊,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千年弹指一挥间。
从回想里回过神,我面前的热可可已经凉了,狄衡在我对面,温和地看着我。
她示意我打开结案通知,里面有厚厚一沓关于案件的报告。
报告补全了我推理的缺漏,比如假李昙,他的住处有大量的关于叶岛的资料和海量的植物标本,他大概从一年前开始跟踪我,根据他电脑里的资料来看,他从很早之前就在寻找一种叫白?树,据说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植物,他在两年多前找到叶岛,但无法登岛,他便开始着手研究叶岛历史,得出了需要被叶家人邀请才能登岛的结论,于是他开始寻找岛外的叶家人,很快,他找到了我。
他的推测与我接近,认为叶岛供奉的“血神”就是白?树。
这个人能量相当惊人,我纯靠推理整理出来的东西,他几乎全部都有资料——他房子有块线索墙,上面贴着城白羽和狄腾的照片,中间被划了一个等号,旁边钉着狄衡的就医报告和胸部CT。
他推测出的,我所不知道的事件的阴面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一切的伊始,就是九十年前那场毁灭叶岛的大火。
当时叶家正在举行祭祀“血神”也就是白?树的大祭,但被我的曾祖母尉迟清因协同朱辰家后人破坏,叶家长女叶蓝与她所恋慕的“神使”和白?树一同葬身火海,在濒死的一刻,叶蓝与白?树做了交易,她自愿成为白?树的容器,怀抱着“神使”最后残留的意识沉睡于岛心——白?树残存的最后一段树根。
叶岛就此荒芜,直到三年前,另外一支朱辰家的后人,狄腾追捕职业杀手“鬼弹”来到叶岛,最后他葬身叶岛,“鬼弹”将他葬在岛心——那恰好是残留的白?树根的所在。
——白?树与叶蓝被朱辰家的血唤醒了。
她将“神使”的意识放入狄腾的尸体,为他改名城白羽,将她心爱的男人复活,但是非常可惜,“神使”的意识残缺不全,城白羽失去了所有记忆。
叶蓝计划重新举行中断九十年的祭典,召集朱辰与叶家两家的后人来岛。
朱辰家血脉用来补全城白羽,让他彻底恢复成她所爱的“神使”,其他人包括我在内,则是她为“血神”奉献而上的祭品,以求长生,只不过我被夺走生命之后,躯体还可以当她的新衣服,也算一种物尽其用。
然后,她发出请柬,按照传统,祭典定在每二十年一次“血神”失去力量的这几天。
“……”我沉默看完假李昙的资料,抬眼看她,狄衡没说话,只是帮我把资料装起来,掏出包里的雪茄闻了闻,端起奶茶心不在焉地啜了一口。
我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看,我之前还以为叶蓝邀请你是为了跟你炫耀城白羽,结果是这样……”
狄衡杯子里的冰早化了,杯壁上凝了一串水珠,她轻轻弹了弹指头,淡淡地道:“我倒觉得你推测的也没问题,叶蓝这个女人未尝没有在你我面前炫耀城白羽属于她了的心思。”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落地窗外走过嬉闹的情侣孩童,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说明露是谁呢?”
“不知道。”她摇头,“叶家的某个女儿,爱上了某个人,为他祈祷的帛书留存至今,然后落进海里……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叶家二十年一次的大祭为何要“神使”迎娶叶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城白羽与明露到底怎样的情感纠缠,但是,城白羽那么一个人,有记忆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献祭全族,没有记忆也可以毫不犹豫杀害名义上是自己妻子的人,为了“明露”,决然赴死。
他救过“明露”,应该也与“明露”成过亲,他曾为那个在战火中惶恐奔逃的少女撑起一片安全的天空。
他曾对“明露”言笑晏晏,让少女娇羞怀情,悄悄地写下为他祈愿的帛书。
最终,一身喜服的“明露”以扇障面,向他盈盈而来,他为她碧簪挽发,递过一朵血色的白?花。
然后少女老了,死去了,我不知道他难不难过,但是我猜测,在“明露”死后,帛书被他珍而重之地藏入金盒。
他应该曾一遍一遍在金盒上用指尖温柔地写下“明露”二字,打开金盒,看内中收藏的满腔爱意。
最终,金盒落入叶蓝手中,她也把自己的爱癫狂、疯乱地写满,藏入其中。
——可这些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想,现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城白羽临死之前,唤了我一声“明露”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把牛皮纸袋收进包里,转身离开。
阳光晴好,万里无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