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在第二日的下午再次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乌蒙圣堂的穹顶。萨布里亚斯说虞影溯去了君煌那边,这里暂时只有他。
塔尔皱了皱眉,问:“您是……”
“占星者,萨布里亚斯,”他道,“好久不见,塔尔。”
是很久了,对萨布里亚斯来说,上一次见到塔尔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虞影溯回来得很快,他从半开的窗户里一闪而入,眨眼间就看见塔尔立在深蓝的穹顶之下,仰着头望着那片凝缩的星空。萨布里亚斯见他回来便准备起身去东偏殿,乌蒙的居民们还需要他。
“今天估计也不会醒很久,所以有些事情得抓紧时间说,”虞影溯拉着他坐了下来,“你还有多少记忆?”
“最后看到的是你站在火里,”塔尔顿了顿,还是准备把灾祸的事情告诉他,“但在那之前我只记得法尔伽鲁姆内核庭院,灾祸把我的意识关起来了,说身体承受不住。”
虞影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灾祸?”
“他能和我说话,甚至能控制我身体的动作,”塔尔说,“他现在在哪里?”
虞影溯指着他的手腕:“缠在你手上了,最近没再见过他?”
塔尔摇了摇头。
“没事,”虞影溯拿出了玄逐归寄来的信,“先看这个。”
半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琳琅天城的格局,塔尔看到信的内容之后并不意外,唯独惊讶于琳琅天城东郊的遍地残尸。
“我本来只想杀一个夏佐,”塔尔顿了顿,“没想死那么多人。”
“你也控制不了,”虞影溯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你杀的那些都是东部联军,上战场的人都死得不冤。”
塔尔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看见了一圈黑色的环,他尝试着用法力控制,那些黑色便如同流体一般离开了他的皮肤,在半空缓慢地凝聚成了大弓的模样,一同最初。
“‘灾祸’,这名字不错,”塔尔低声道,“你见到兰克了吗?”
“他在月眠城,还跟我说罗伊尔也是盟主的人,”虞影溯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兰克给他的钥匙,“他让你来这里找盟主的箱子。”
那把钥匙带着岁月的斑痕,镀金的表层脱落了一小半,露出下层发绿的铜。塔尔的指尖扫过了钥匙柄上的圆环,呆着看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又把那钥匙放回了虞影溯手里。
“你拿着,找到箱子直接打开,”塔尔说,“放在我这里不安全。”
他连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睡过去都不知道,自然也没有保管东西的能力。
“你见到君煌了吗?”塔尔又问。
“嗯,还见到了羽画,”虞影溯说,“血族出了点事,具体的我理出来,明天告诉你。”
“她……”塔尔还记得他们在森林里的最后一面,“还好?”
“怎么这么问?”虞影溯失笑,“你怕我和她打起来吗?”
塔尔有些意外:“难道没有?”
“不至于,”虞影溯揉了揉他的头发,“吵架都没吵多久,她来了这边之后心情应该不错,连脾气都变好了。”
“她不讨厌你吧。”
“被你说中了,”虞影溯撩起了他后颈的头发,又转移了话题,“不剪了吗?再长几天就能扎起来了。”
“不剪了,”塔尔笑了一声,“你这么长的头发怎么不剪?”
虞影溯其实是习惯了,但又觉得就这么说实在是没意思。塔尔难得心情不错,现在又带着点病后初愈的孱弱感,让他忍不住想逗着玩。
“我剪了你抓什么?”虞影溯抬起了他的下巴,“总不能夺人所爱——”
塔尔捂住了他的嘴,可对方话是不说了,却张嘴舔他的手心。掌心的酥麻感让他猛地一缩,又被另一只冰凉的大手截住。
血族的獠牙泛着圣堂穹顶的蓝光,没入他手腕的时候带着些奇妙的寂静感。塔尔很久没有这么看着虞影溯咬开自己的手腕了,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突然起意,意念操控着身体里的法力,在另一只手五指的指尖燃起了火。
乌蒙圣堂的一方被火焰照亮,墙上的壁灯似是有了感应,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深蓝色的光晕不出多时就被白昼吞没,星空消失,穹顶之上成了一片湛蓝的天。
虞影溯笑着抽出了獠牙,在塔尔唇边轻轻一吻,留了个带血的印子。
“我的小魔法师,”虞影溯低声笑着,“你把占星者的乌蒙圣堂点燃了。”
塔尔闻言一愣,周围墙面的壁灯随着他手上火焰的熄灭逐渐消失,深蓝色的星空回归穹顶,两条星河交错纵横。
萨布里亚斯就在此时推开了偏门。
“塔尔,”他低声道,“灾祸现世,无可避免。”
塔尔望向了他,灾祸就躺在地上,似乎是有感应一般嗡嗡作响。萨布里亚斯向灾祸伸出了手,黑色大弓从地上腾空而起,瞬间到了他手中。
“灾祸需以血祭,灵魂亦可,”萨布里亚斯走到他面前,将灾祸递给了他,“它可融入你的血脉。”
塔尔起身,伸手接下了弓。
“这是你母亲的武器,”萨布里亚斯低声道,“是北大陆的至宝。”
“我母亲,”塔尔皱了皱眉,“她叫什么?”
“蕾妮西亚,”萨布里亚斯的眼睛阖了起来,“蕾妮西亚·斯卡文吉尔。”
塔尔觉得他一生都在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甚至是手里的 “灾祸”。除去身边的虞影溯,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变成了抓不到的虚无,笼罩成一团给他织出了一片“真实”的网。
他还没说出话就再一次睡了过去,手里的灾祸再次发出了一声嗡鸣,紧紧贴在了塔尔松弛下来的手心里。虞影溯一皱眉,灾祸似乎是感受了他的不满,闪着微光从塔尔的手上脱落,又被虞影溯接住。
“他能跟着我吗?”虞影溯问。
“可以,”萨布里亚斯说着顿了顿,像是有些惊讶,“他似乎有些怕你。”
“那倒是稀奇。”
次日的乌蒙在清晨时分下了一场大雨,但正午依旧阳光灿烂。大广场在午后时分就已经挤满了年轻的兽人,好多是来占据有利地形的,比如艾菲尔特和艾肯。整片大陆都知道血族的美貌,更何况他们的长辈也从不吝啬夸奖曾经的羽画。
琅轩坐在乌蒙圣堂西偏殿的地下室里,从方寸大的窗里看见了屋外的晴空。黑暗是折磨一个光精灵最好的东西,而无法触及的细微希望更容易使人陷入癫狂。琅轩想要报仇,想要杀了王座上的樊霄,却因为一根原本可以轻易扯断的细链被困在地底动弹不得。
他听见房间的门发出了声响,萨布里亚斯手里拿着钥匙,打开了门锁。
“占星者,”琅轩微微一笑,“有事吗?”
萨布里亚斯让开了一条路,说:“出来。”
琅轩嘴角的笑意始终维持着一个不变的弧度,外人通常看不出他的落魄,似乎即使血污满身,他也依旧高贵。他右眼的整个眼球都被挖了出来,萨布里亚斯出门前给他填上了一枚浅琥珀色的琉璃珠,让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气。
黄昏时分的天空泛着橙光,琅轩转头望了一眼夕阳,跟着萨布里亚斯走进了主殿。虞影溯起初还在好奇那是谁,但一转眼就见到了一对尖耳朵。和那日在克莱蒙家里看见的精灵少女泠茵一样,他也是个精灵,但双手被捆在身前,绳子的另一端被萨布里亚斯牵在手里。
虞影溯问:“这位是?”
“先知琅轩,”萨布里亚斯言简意赅,“精灵流放者。”
虞影溯分明记得法拉特亚的精灵说他被杀了,意外道:“他还活着?”
“命大,”君煌推开了正殿的大门,“不过也比较倒霉。”
他们谁都没有得到琅轩的回应,后者站在偏门边,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脚步。他刚走进门时嘴角还带着弧度,此刻却盯着殿中侧躺在长椅上的塔尔,脸上浅淡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长得太像涅亚了。
塔尔一睁眼就见着一个精灵跟撞了鬼一样盯着他看,神情中的惊异和茫然尽数落入眼底。他抿着嘴起身,却恰巧看见了靠在正门边的君煌。后者朝着他点了点头,肩上的大猫轻巧落地,朝着他飞奔而来。
“崽崽,冷静,”君煌跟了上去,“他还没好。”
崽崽一个急刹车,可惜正殿的砖石地实在太滑,整只猫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滑出去老远,最后一头撞在了塔尔腿上。塔尔一低头就看见了大猫浅琥珀色的眼睛,他们对视了半晌,直到君煌出声才把崽崽喊回去。
“他是涅亚的学生之一,”君煌抱着猫,“他和樊霄偷了涅亚的东西,所以我让他来见见你。”
塔尔看向琅轩,低声问:“卷轴?”
“差不多吧,不过是图纸,”君煌说,“灵池结界的图纸。”
塔尔的视线落在了琅轩的右眼,迟迟都不曾言语。一旁的君煌退了半步,他第一次见到清醒状态下的塔尔,这孩子周身的凛冽气息和他母亲如出一辙,但长相却更似父亲。
也因此,琅轩应该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你还没见过他吧,”君煌说,“你老师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琅轩猛地吸了口气,像是难以呼吸一般按住了胸口,又竭尽全力维持着面上的表情。克制似乎成了他的本能,塔尔皱着眉看他,又从怀里拿出了涅亚的卷轴。
“你拿到了——”琅轩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猛地止住了声音,压低了声音问,“这个在……哪里……”
“琳琅天城的大图书馆,”塔尔说,“里面有一张白纸,在你那里吗?”
“缺一张什么?树塔吗?”琅轩往前走了一步,“还是……别的……”
他像是想去触碰塔尔手中的东西,但颤抖不止的指尖仅仅抬离身体一寸就被钉住。
一旁的虞影溯退了几步,走到君煌身边低声道:“他太激动了。”
“怕他晕过去吗?不会,精灵就算废了也没那么脆弱,”君煌顿了顿,“塔尔脾气很好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塔尔一把攥住了琅轩的手腕,将卷轴直接塞进了他掌心。
“为什么不自己看?”塔尔问,“如果时间隔得太久忘了自己拿走的是什么,那就打开看。”
“我一直没觉得他脾气很好,”虞影溯低声对君煌说,“可能只是表达方式不太一样罢了。”
君煌肩上的崽崽一跃而下,跑到塔尔脚边仰着头看琅轩的脸,半晌的停顿之后一跃攀上了他的肩膀。琅轩险些被他压得摔下去,崽崽见状连忙跑去了他另一边肩膀,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塔尔捏着后颈半拎了起来。
“这里面有精灵族的文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塔尔把崽崽抱在怀里,“你应该看得懂。”
琅轩像是一座凝固住的石像,说不出话也没有半点反应。
“如果你觉得自己无罪,那看到我也不会是这个反应,”塔尔抓着他的手腕,强迫他看自己手里的卷轴,“涅亚因为你而死吗?”
琅轩在听到“涅亚”两个字的瞬间浑身一抖,连忙道:“我不是——”
崽崽伸出爪子按在了他脸上,柔软的肉垫像是温热的海绵,让他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琅轩还记得这只猫,可多年前的它还是一只幼崽,甚至能……睡在他的掌心里。他想用指尖触碰崽崽的脸颊,还没来得及动,大猫就凑到他颈边,掉了他一脖子银白色的毛。
“我以为你什么都忘了,”君煌说,“琅轩,那张空白的手稿在哪里?”
琅轩低头看着崽崽,充耳不闻。
“你以为装聋就没事了吗?”君煌皱着眉,“说话。”
“我怎么知道害死他的不是你们?”琅轩忽然笑了,“他在大裂谷的最后几个月,身边除了他的孩子只有你,我怎么知道害死他的不是你?”
“琅轩!”
“因为那一张手稿,我害他尸骨无存吗?”琅轩盯着他,“君煌,不要把别人的罪安在我身上,我承受不起。”
君煌冷笑:“所以你承认了。”
“那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琅轩说,“樊霄说离开的时候想带走他的东西留作纪念,我只不过帮了一个小忙。”
“那,”塔尔打断了他们,“什么重要?”
琅轩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曾经的那个魔族公主。塔尔眼底的碎星和她如出一辙,泛着有些刺目的冷光,即使在乌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