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未散,寒气未消。
应天除了早点铺子,此时已亮了灯的就只有京朝官的府邸了。
孟府正院也逐渐响起了人声。
“老爷。”孟夫人捧着官服近前,神色带着浅浅的忧虑。
他那身兵部侍郎加湖广巡抚堪为二品大员的官服如今降了何止一等,原先的锦鸡补子也变作了獬豸补子。
“夫人因何事愁眉不展?”孟琨倒是自如非常,面对这杂色圆领袍一分异色也无,反而有心说玩笑话,“可是怜惜为夫‘四鼓冬冬起着衣’,睡不到人间饭熟时?”
孟夫人忧也不是,乐也不是,只好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紧要关头,老爷只会说笑。”
“祥宁做了件好事,”孟琨安抚道,眼中隐含异彩,“陛下还要用我父子,我们家不会一蹶不振的。”
恰如孟琨所说,今日在鸿胪寺唱班、文武百官进殿之后,他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虞的朝会向来是不拘大小公私之事,一律公朝陈奏。他现为佥都御史,官职不高,但“风闻奏事,执掌法度”的风宪官要是较真起来也够达官显贵们喝一壶的。
正当孟御史惦记着都察院这个月下达的弹劾指标,琢磨着该从哪个老对头下手时,一向只会做老好人高呼陛下英明的徐仪宾居然咳嗽一声,执笏板行至殿中。
徐仪宾沉声道:“陛下,臣有事奏!”
上首一声“准”传来,原本老神在在立于东西两侧的朝臣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了这位。
“蒙陛下信重,臣总治五军刑狱,然今承平日久,京营训练多有懈怠而寻衅滋事者日多,尤以五军幼官舍人营为重!”徐钦语气愈发沉重,“臣以为京营武官多出于此,律法风纪举足轻重,当以非常之法约束之。”
不少朝臣面上均露出恍然之色,这才记起徐钦除了是陈留郡主的仪宾之外,原来还是五军断事官。
作为超品亲王、站位距离建元帝格外近的珉王微微抬头,正巧对上了年轻天子胸有成竹、满腹雄心的一抹笑。
当以非常之法约束之啊,年长的亲王也在心底笑,由这个借口去收服下一代的武官舍人,确实是个有利无害的好手段。
“众卿如何看?”
百官怎么看?
先不论徐钦上奏肃清幼官舍人营风纪这件事未有前兆,单说他今日在奏事提到的非常之法便让不少人皱起了眉头。要正风气多加巡检、严整刑狱就是,这非常之法又该如何界定?
眼见有冲动的御史当即要站出去辩个分明,一旁的孟琨却细微地摇了摇头,同僚惊疑不定,但还是按捺下去不再动弹。
“臣以为徐大人言之有据,”沉默了半个早朝的赵珩竟是第一个出言的,“愿闻大人所言之非常之法。”
“臣之法简单可行,”徐钦侃侃而谈,“既然应袭舍人自恃身份家世而行事无所顾忌,又因年纪幼小,论罪不至刑狱。何不于下辖四司另设一司,增设把总一人,使朝中将官子弟先行入营,若有违犯军纪者,皆由此营加以教管。”
“不可!”年过六旬的礼部侍郎越阶而出,“这不合旧制,况舍人营中皆为世袭武官,怎可随意增设兵司、加入将官子弟?”
“何为旧制?”赵珩话里是分毫不让的凌厉,“大都督府改五军都督府至今也不过二十年,都督府各司其职、掌天下军务,谁敢说大虞兵强马壮没有先帝易旧制之功!”
“你!”这位礼部的老大人向来以资历为傲,在朝中以元老自居,建元朝以来还没有人这么不给他面子过,登时气得面庞泛紫。
“如今年轻人确实浮躁了些,”珉王语调温和,把这如同一锅快要烧沸的水般的朝堂往下按了按,“但是人人都有年少气盛时,祖辈建功不也是为了忠君报国、福及儿孙吗?让年轻人去管年轻人,正是省心又省力的办法。若有机会,我家小儿也正该去训一遭来才能长些出息。”
应天府谁不知道庄家次子顽劣?这话由珉王来说最合时宜不过。
站在文官前列的杨尚书听到这一句,似是认同般的点了点头,清瘦的身形如松竹挺立,两鬓虽染了些霜白,却精神矍铄不见老态。
跃跃欲试要站出来的理论的几位六部官员目光一闪,歇了心思,垂头安分地站在队列里。
孟琨闭了闭眼,心知徐钦和赵珩今天的一唱一和必是建元帝的意思,他已经因清明山匪一事受到牵连,往后的站队绝不能再有纰漏。
他心一横,亦出列:“臣附议!”
在孟琨之后,珉王府的姻亲、世子妃的祖父忠宁伯也颤颤巍巍迈出了朝臣的行列:“老臣亦觉此法可行。”
而先前被孟琨拦住的御史邹琮犹豫片刻,竟然也站了出来:“臣亦附议。”
“好,”建元帝目光如炬,“何必墨守成规,朕缺的便是敢想敢干的官吏、行之有效的计策!徐钦、赵珩,此事便交由你们二人去做,赐名新设兵司为先锋司,朕要看到一个新的幼官舍人营!”
该跳出来反对的没有跳出来,提出要改制的没有半途而废,往常要做个什么事非得推诿扯皮好些天的朝堂罕见地出现了一拍即合的场景。
离皇城十好几里以外的南城长乐街,庄随和孟安正是将邱云舒等人安置在了这处的院子里。
今日姜简也过来看新鲜,还帮着张罗了一桌席面。
“乔迁之喜,哈哈,合该热闹热闹。”姜简摇着他那把毛竹扇,一会儿让人添置床榻,一会儿又琢磨着要把院子里的槐树砍了,换棵桃树来才够这一院子的姐姐妹妹观赏。
“这人是谁?”孟安皱着眉凑近庄随,“怎么跟谁都好像一见如故久别重逢,简直把这儿当自己家一般。”
“这句话倒没说错,这儿就是他家。”庄随笑着去点他的毛竹扇子:“看到那副字没有,我讨来的;这座院子,他输给我的。”
孟安闻言肃然生敬:“原来那位就是传说中的仗义疏财兄,失敬失敬。”
他又前后巡视一圈,眼里多了些不可置信:“你们二人居然没有将国子监监元抓来洒扫吗?”
“呆瓜,”庄随笑得想把他扔进护城河洗脑子,“你莫不是被我叫傻了,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改日我让娇娇咬你,你也信不成?”
“好啊,你又笑话我,我今日非得同你打一架不成!”
孟安狸花挠架一般欺身压在庄随身上,使些挠人痒痒的歪门邪道招数,两人闹得满院子上蹿下跳。
“欸,欸!小心撞了我的连理枝花瓶!”
姜简笑骂一句,把扇子贴身放了,转身去劝架,劝着劝着也跟着打成一团。
邱云舒吐出一口浊气,终日带着郁色的脸也不免透出些笑意。她在脑海中回忆起她刚刚所见的那一笔由草篆写成的考槃,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禁跟着动起来,顺着笔锋一笔一笔写了下去。
吴若带着其他年纪大些的女子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院落,转过头来叮嘱邱云舒:“小舒,大夫开的药我帮你熬上了,待会儿要记得喝。”
“知道了,吴姐姐。”邱云舒从入迷的意境里回过神,对着吴若她们展颜一笑,“等我病好了便和你们一起做活计。”
这些女子里十有八九都会绣活,其中吴若更是元兵从四川掠去清明山的,蜀中的花样也会不少。
庄青水便做主让她们在这院里自立一个绣坊,由布庄供给原料,成品全放去成衣店售卖,主家三、绣坊七分成。
吴若应了声好,看着邱云舒的笑却觉得有些恍惚。
她们是有多久未曾笑过了?她们真从人间地狱里出来了?
明明给条活路便可以欢愉至此,可她们挣扎了好多年也看不见日光,如今,便是真的能安生下来了吗?
要是左邻右舍、布庄成衣店知道她们全是失贞失德之人,那今天这样的日子……又还会有多久?
吴若的忧虑在这一刻显得鲜明又不合时宜,她揪着心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咽进了肚子里。已经够麻烦人的了,现如今赎刑的钱还未还上,她还是少自寻麻烦为好。
长乐街这一座小院欢声笑语传出好远,果然招来了敲门声。
庄随连忙把孟安推走:“去去去,别闹了,我去开门看看是谁。”
他走到门后,将门栓一拉开,却看到了一脸急切的陈自秋。
陈自秋急急忙忙地踏进门槛:“稚行,先前我去王府找你,你不在。又去找了旭舟,结果他家下人又告诉我你们二人在这,让我一通好找!”
“你可知道皇上刚下了旨意,要你、孟、卫、徐、邹五家儿郎选人进幼官舍人营新设的先锋司?”
“什么先锋司?”庄随和孟安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升起些不详的预感来,“不会把我们扔进去吧!”
“今日朝会上定的,五军营下辖的幼官舍人营风纪不正,专门设了个先锋司用来杀鸡儆猴的。”陈自秋叹了口气,干脆把话说得清晰又直白,“你们想想,要是这个先锋司连文武大员的子嗣、满京城有名的纨绔都能镇得住,还拿不住那些应袭舍人吗?”
小院里一阵沉默。
孟安一脸崩溃,舌头打结:“我们是猴,还、还是鸡?”
“呆瓜,”庄随放空了自己的脑子,语气飘渺,“还不清楚么,我们是儆猴的那只待宰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