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暗恋是浸泡在海水里的咸湿初夏,酸涩、微苦。
——海风路过吹来了骄阳明媚的第十个盛夏。
*
夜幕沉沉,乌云层层叠叠如张巨网笼罩在城市上空,一道白光撕扯出裂缝,顷刻间暴雨哗哗倾泻而下。
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降噪玻璃隔音效果极好。
任雷声轰隆作响,只偶尔响着敲击键盘的打字音。
易念滑动滚轮,盯着广告策划页面神情专注,有人从身旁经过,敲了敲她的桌面提醒:“总监找你。”
她应了一声,从堆叠的文件中抽出一份,起身走向独立的那间办公室。
门没关,像是特意等着她来。
“总监,这是最新一期的广告投放报告,请您过目。”
方总监坐在人体工学椅上,接过翻了几页,随后合上搁置一旁。
“思路清晰,市场敏锐度高,创意构想可行性强。”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易念,我还是那句话,你天生适合新媒体运营这碗饭,真的决定要走吗?”
果然,为的就是她辞职这事。
易念捏着挂在脖颈上写有“广告运营”字样的工作牌,垂眸与照片上刚入职略显青涩的自己对视。
三年前她从南传毕业入职声典传媒。
最初选择的原因是声典在网络与新媒体这块定位精准,发展势头强劲,且与她本硕读的数字媒体艺术专业相符。
可惜事与愿违,主攻专注新媒体潮流的公司以流量发家,也更容易被吞噬于新旧更迭的流量浪潮。
整个工作环境,上至高层下至员工无不将“流量为王,红利至胜”奉为圭臬。
入职后的第二个月她编写策划的皮影宣传总是以不同的理由遭审核拒绝。
再后来的一个星期,她被调任参与公司古装改良“纣王体验卡”擦边舞蹈视频板块的广告植入策划。
看到端庄典雅的汉服为博人眼球改装的不伦不类,主播竭力留住粉丝的反差姿态,她没办法像同事一般妥协,也找不到工作的意义。
最终在一周前递交了辞呈。
不过这事一直被总监压了下来,直到今天才终于提起。
“多谢总监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可能还是想休息一段时间。”易念露出微笑,温和却不失坚定地说。
方总监于职场中披荆斩棘厮杀半生,早已练就精准毒辣的眼光。
面前的小姑娘规规矩矩端坐在对面,月白色衬衫袖口半挽,一个珍珠发卡拢住两侧头发,书香气息扑面而来。
此刻微微垂着头,卷翘的睫毛轻颤,如雨后铃兰——独一份不争不抢的清冷恬静,让人不自觉放轻声音,恐扰了这份清和。
完全想象不出来她生气强势的样子。
而实际工作中相处下来却会发现与她清冷淡然外表不符的细腻温暖。
没人能比她更周到贴心任劳任怨。
调任以来她一直有意栽培扶持,可偏偏这样一个称职乖张的人做出最意想不到的辞职举措。
放走太过可惜,她拿出谈判桌的技巧最后挽留一次:
“你从关溪考到南城读大学留在这里工作三年,工资待遇已经超越大多数南漂的人,当初签的合同里期限未到,若离开需赔付高额违约金,这样算下来真的值吗?”
易念沉默了一瞬,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我走之前会把剩下的工作都交接清楚,不给大家带来麻烦。”
总监叹了口气,终是松口,摆摆手让她出去。
回到座位上,四周莫名萦绕着一股怪异的气氛,大家看她的眼神仿佛欲言又止。
“易念,能帮我把这份资料打印十份出来吗?”坐在一旁的顾颜突然出声。
易念愣了一秒,反应过来温声回答好,接过资料走向打印室。
众人见她离开的背景,立即将旋转椅凑拢,围成圈小声八卦。
“大小姐居然辞职了!”
“还叫大小姐呢,大名鼎鼎的易氏地产十年前一夜间不就破产了么。”
有人翻动策划案接言:“要是她不走应该能爬的很快吧,总监不挺器重她,唉可惜以后的活就没人使唤了。”
“就算她不走也升不到哪去,她又不像我们本市人。在南城没户籍没背景,单凭自己一个人拼搏,连房子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根本无法长久留下。”
说着想到什么,张敏牵起微笑对一旁没吭声的人道:
“不过像顾颜姐这样的,就算不是南城人,有那么个富二代榜一男朋友天天刷礼物,现在就能实现在家躺着数钱,完全不必考虑这些。”
同一时间,易念恰好拿着文件回来,她佯装咳了一声,示意其他人噤声回原位。
易念将打印好的文件按编号理好,绕到顾颜工位轻声放下,尽量不弄出声响。
窗外的雨势逐渐变小,空调孜孜不倦吹着冷风。
约摸过了半小时,顾颜起身提议:“时间差不多了,我请大家去名苑放松如何?”
话音刚落,原本疲倦懒怠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群情热血激动。
“大小姐,你要不和我们坐一辆分散拼车省点钱?”有人点开打车软件侧头问了她声。
易念穿上外套,正要点头说好,被横插的一句打断:
“易念应该不想和我们去这种喧闹的场合吧,今晚没收尾的任务就交给你多辛苦一会,可以吗?”顾颜表情无害真挚。
顶着炽热期盼的视线,易念意料之中地给出了妥协接受令所有人满意的答案。
“那拜托你啦,我们走了。”
-
偌大的办公室恢复宁静,她看了眼窗外被雨冲刷得朦胧的夜景,重新打开电脑。
顾颜接连发来五张快递图片,请她下楼取件。
沉甸甸五箱大号件,堆叠成一摞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挡住视线。
转身时前台的工作人员叫住了她,递过一个很小的蛋糕盒,解释半小时前寄来。
易念侧头一看大屏上的电子日历。
谷雨,确实是她的生日。
一天已接近尾声,周围没有一人记得包括她自己。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不自觉加快步伐,想尽快一睹订单信息。
“咣——”
门边的盆景绿植猝不及防蛋糕盒扫落在地。
偏偏这时有电话进来,她看着摔得依稀能辨出皮卡丘形状的蛋糕,按下接听键。
“易念,包裹拿了没?放的时候麻烦轻点里面是我男朋友买的礼物。”顾颜和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对了,你可以帮我把桌上的那个包拿过来吗?这边有急用。”
“现在过来名苑吗……好的。”
挂断电话,易念拿起勺子尝了口,奶油有股劣质塑料味,但她还是吃了一大半。
铃声再一次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喂——”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
她戳弄着盘子边沿,耐着性子问:“请问有什么事?”
“是我,你在哪?”冷冽低沉的声线猝不及防穿透耳膜。
易念心脏砰砰直跳,条件反射般站起身,手指攥紧勺子,稳了稳心神。
声音是她自己没察觉到的细弱:“今天下班的早,现在在家准备睡觉。”
尽管知道不可能有人,她说这话时还是谨慎地往四周环视了一圈。
男人沉默了一瞬,反问:“哪个家?”
“就……我自己租的那个公寓呗。”说着她有些底气不足。
“知道了。”电话那端没再追问,疏离地嘱托了句让她早点休息后结束了通话。
—
易念拿着顾颜指示的包找到名苑时,雨又开始下个不停。
挑空建造的大厦高耸入云。
一进门便有服务员带领她走向餐桌。
轻扬缓和的钢琴曲调娓娓传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让你跑一趟,没生我气吧?”顾颜接过包问道。
“怎么会,没有的事。”
服务员将菜端上来,易念微微侧过身,有些好奇:“不过这么急,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吗?”
顾颜笑了笑,解开包的系绳。
一旁的张敏见状扬声道:“是顾颜姐生日男朋友送她的礼物,品牌新出的限量款,我们非常想见识一下六位数的手链,就叫你过来了。”
易念怔愣一瞬,原来是手链……
宝蓝色的手链晶莹剔透,在座位间接替传递欣赏,惊叹声此起彼伏。
易念没参与,端稳桌上的果汁,给每人面前的玻璃杯添满,然后拿起烤肉夹翻动无人管而烧得焦黄的一面。
“wk,劲爆消息!我转发到群里。”张敏忽然盯着手机激动地喊。
放在桌上的手机齐齐震动。
易念见到周围清一色抬起手机的画面,不禁有些好奇,摸过手机点开。
是一条新闻链接,看清标题后她神色一顿:
数年任职于泯盛集团多伦多海外分部的执行经理顾晨豫即将回国,若他此行成功接关泯盛,将成为财经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集团领导者,……
仿若一颗深□□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波澜。
众人注意力立即被新闻里的主人公吸引,企图地毯式搜索出更详细的信息。
但对方资料保密程度高,基本一无所获。
张敏见因顾晨豫的新闻而被忽略遗忘的手链,咳了一声:
“顾颜姐眼光真好,选的名苑就是泯盛旗下的产业,不过这顾总虽然有钱,但谁知从不露面,是不是因为长的一言难尽。”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冷笑:
“在绝对的金钱权势面前一切都可以被宽容以待,谁要是走运拿到联系方式攀上顾家。钱,三辈子都花不完,榜一大哥之类的在他面前不过蝼蚁见泰山。”
这话一出,场面一瞬凝固,陷入尴尬。
服务员推着餐车在易念和顾颜中间停下,短暂打破僵局。
她指着置于上方的温酒锅,向众人介绍这款由Merlot与波特酒混合配以啤梨、柠檬以及香料调制而成的mulled wine。
介绍完毕用毛巾包裹住玻璃柄,嘴里提醒小心烫伤。
不知为何酒锅冷不防狠狠一偏。
红色的酒汁尽数淋到正将沙拉分盘的易念手上。
突如其来的状况,瞬间让座上的所有人立即惊呼一声。
以衣领的纽扣为分界线,易念整件白衬衫的右半部分都惨遭染色,60℃的红酒亲密接触手背足以感受到灼热的痛意。
“你怎么倒酒的?把我朋友弄成这样?”坐在一旁始终没发言的顾颜蓦然起身,言辞不算激烈却有些不饶人。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明明端稳……”服务生年纪不大,支吾半天急得快要哭出来。
易念不习惯因自己的事而去为难别人,拉了拉她的衣袖,说算了吧,自己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就好。
但顾颜抽出她的手,没理,嘴上仍微笑问:“难不成它自己跑出去了?这个推责态度可不太行,叫你们领班过来。”
服务员没动。
双方僵持之际,一个年轻的男人见到这边的状况走过来。
目光转向易念时稍显意外,随即态度极好地问清事情的来拢去脉。
他向众人鞠躬道歉并表示今晚的消费由酒店全权买单,对显然在气头上的顾颜递过一张名片,再次表示若有任何服务的不满可以联系上面的号码。
顾颜接过名片后保持一贯的柔和,不疾不徐平静坐下。
服务员见此长呼一口气,明白对方的温柔刀终是肯放过她。
“那我先回去换衣服了,明天见。”易念温声对同事说着。
“这么晚,大小姐你一个人行吗?”
“易念可是我们南传的艺考状元兼校花,有的是男人排队送她,我们别掺和打搅才好。”顾颜温和纠正。
一旁的男人听这话蹙了蹙眉,看向易念。
易念没生气,情绪并未因此泛起波澜,似乎早已习惯,抱着外套告别离开。
—
走出大厅旋转门,晚风裹挟着雨丝迎面吹来。
半露天式停车位上的黑色迈巴赫在夜色中投出一片光影。
“王助理,今晚谢谢你。”易念在向前走时回过头对一旁带领她来到此处的年轻男人道。
王助微笑摇头示意她老板已等候多时。
站在车前的司机见状,立即跑过来撑伞替她打开车门。
黑幕夜色里她的视线变得模糊,雨刮器规律运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车中灯光打的有些低。
后座上的男人一身西装挺括板正,背倚靠背,侧对她,双腿交叠姿态放松,手里拿着文件,随意翻动了一页,腕骨痩劲冷白与泛着银光的表盘形成对比。
侧脸线条锋利流畅,眉骨尤为优越高挺,如墨的眼眸此刻淡淡看向她。
上位者天生无形的距离与威压。
潮湿冷冽的空气中,莫名的,易念忽然想起,谷雨,除了是她的生日……
也是十年前和眼前人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不是在睡觉?”男人语调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