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念默然点头,她只是来此知会一声,心里的确不会因为他的同意或否决改变想法。
躺在床上,捏着床头新搬过来的皮卡丘玩偶,易念没有前一晚的入睡困难,很快进入梦乡。
甚至梦到了第一次和顾晨豫见面的场景。
高二那年的暑假,闷热难当。
从小到大一直她读的是贵族私立学校,直到美术集训前的这几天,爸爸忽然跟她商量转到当地最好的公办高中——关溪一中。
她父母极其恩爱,不过母亲在她一岁时不幸生病离开,父亲生意忙碌,平日两人聚少离多。
但每年生日总会准点到达给她准备惊喜,因此,她虽然疑惑但也没不情愿接受安排。
都是本市生源,不存在高考移民,加之易念两年的文化成绩都很优异,转学手续很快办理下来。
随后,她跟随其他考生一起告别父母,开启一直持续到次年二月的美术集训生活直到顺利参加完校考。
漫长高强度的集训室全封闭式训练,碰不到任何电子娱乐软件,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聊天停留在他承诺给她一天的亲子游乐园陪伴。
结束那天,易念兴致冲冲给父亲打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
无意抬头看向电子大屏上易氏地产一夜宣告破产的新闻赫然撞入她的眼球,易念心乱如麻打车回去,到门口却被警戒线拦住家里遭查封抵押。
紧接着叔叔打来电话,沉默良久后告诉她父亲在昨晚勘测楼盘的归途意外车祸离开,而她没赶上最后一面。
过了极其混乱浑浑噩噩的一周,葬礼事宜结束易念则被叔叔代为监护人领回去。
生活一瞬发生巨大变故,天堂地狱,人生的分界点就此开始。
易念的父亲算是白手起家,兄弟这辈关系不熟稔,唯一有联系的叔叔也只是几年见一次。
因此在易念的印象中这个叔叔与父亲见面只有争执。
叔叔不常在家,她和婶婶弟弟一起生活共处,婶婶对她十分客气,从不让她碰家务也从不让弟弟在她面前提关于家里的事。
一家人挤在老旧的小屋,日子平淡朴实。
这一丝亲情带来的温暖也慢慢将她从那段最难捱悲伤的时光中抽离出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半天做作业有些口渴,易念悄声出门到客厅喝水。
婶婶埋怨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
“我们家接济了她这么久,交点生活费不过分吧?”
叔叔不为所动,冷冷拒绝:“不行,这个首饰箱是从房子查封前丘丘的房间里拿出来的,集齐了她以往的生日礼物,怎么用还是得由她同意才行。”
“她同意?!”婶婶被刺激般惊叫起来,“白吃白喝,还得像个老佛爷一样供着,孩子马上要上一年级没有学区房根本进不去那个小学,这么关心她,你把首付拿出来啊?”
叔叔沉默了一瞬,随即开口:“也不是非得进私立,现在这里的四小也不错。”
“凭什么你哥的女儿从小养尊处优,贵族名校样样念,我的儿子就只配一句“也不错”?若让她做家务说出去别人还要编排我刻薄,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个窝囊没用的!”
叔叔厉声喝止了她,婶婶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
易念手脚冰凉地走进卧室,讷讷盯着桌前的习题。
她知道自己的突然到来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因此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没想到还是惹人嫌。
叔叔提到的首饰箱,的确是她过去十几年贵族学校里的朋友送她的。
每一件价值不菲,但是当时对于大家来说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装饰物,现在却挑起了她们之间的矛盾。
而从前钻石珍珠搭建圈起的友谊在衔接处的那颗中心明珠陨落后,自动断裂分散,延伸为数条平行线,不会再聚拢交汇。
第二天一早,婶婶如常坐到饭桌前布菜。
昨晚听到的那刻其实就决定好箱子里的珠宝婶婶们可以随意处置。
以前就不喜欢这些浮华虚影,现在亦更如此,况且若是能解决婶婶的燃眉之急,易念只觉得庆幸自己还有价值能帮上一点忙。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而且更懂得了察言观色,故意拖到最后吃完饭然后顺理成章洗碗收拾家务。
谷雨那天,她迎来了十八岁生日。
吃完早饭,叔叔在她出门前叫住了她。
“这个你拿着,弟弟不是要上一年级了吗?我和你婶婶打算搬到腾跃去,这离你学校太远了,你来回也不方便,我们给你找了一个更便利的房子。”叔叔说这话时有些难为情,没有直接看她。
易念愣愣接过一串钥匙和一个写有地址的纸条。
这天是周日,高三有小半天休息时间,学校不统一组织上课,学生可自行返校在教室自习。
她原本计划回学校集中整理一次错题,但是叔叔这个突如其来的通知让她不得不更改日程。
好不容易拥有无比珍贵的难得的温暖,被一盆冷水狠狠泼灭,告知体验期结束。
即使希望渺茫,她还是舍不得放开,想做最后的请求,易念用尽所有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蝇:“叔叔我高考后一定离开,这两个月可不可以先不去那里?”
叔叔没回答她,但有时沉默却已回答所有。
谨小慎微的人阿瑞忒女神只会倾顾她们一次。
待真正撞上南墙后只剩下温顺接受这个选项。
易念本来带的东西不多,简单收拾完后就离开,去到他们给她选择的“新家”。
房间逼仄狭隘,屋内只有一个卧室,一个洗漱间,没刷白的墙壁四周乱七八糟画着涂鸦,贴着被人撕去一半的海报。
这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在哪都一样,她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突然有人“咚咚咚”砸着门,她一惊,下意识跑进洗漱间屏息,门外像是确认里面有无人在,听不到动静又离开了。
铺完床,易念没敢多停留,下楼骑上叔叔最后送她的那辆自行车,匆匆赶去学校。
校园里的宁静让她紧绷的心缓缓安定下来,她呼了口气,攥紧书包带朝教室走去,脑中自动播放着昨天课上讲的数学题。
打开教室门,一本练习册猝不及防扔过来劈头盖脸砸向她。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坐着的几个人一时面带紧张的神色,看清是她又无所谓地撇开头说笑。
没有一个人道歉。
易念弯腰捡起书,合上封面却看到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抚平起皱的书角,什么也没说。
安静地走到最后一桌位置上坐下。
教室里陆陆续续又传来喧闹声,有人谈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五四什么时候到,这可是难熬的时光最后一点盼头了。”
“据说一班的班主任积极鼓动学生抓住最后的运动时刻,让他们积极报名运动项目呢,这样的话顾晨豫是不是也会参加?”
“不知道。”女生摇摇头,随即露出狡黠的表情:“不过可以期待哦,到时候去送个水什么的不就跟男神搭上话了。”
易念沉浸在题海中,耳边背景音嘈杂但仿佛离她很远。
时钟不知转了几圈,解完最后一道三角函数大题,她抬头看到一抹橙红色夕阳透过窗缝斜照在讲台。
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
易念收起桌上的文具,合上书放在桌面上,停顿了一秒还是整整齐齐放进课桌里。
按下门把手却发现卡的特别紧,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周日她们不必上晚自习,班级有专门掌管钥匙的同学,规定最后一个同学离开才可锁门。
但今天她还在这怎么就直接锁了。
尝试打开无果,易念看向一旁的窗子。
她们班的教室在一楼,窗外是浓密的绿植没有安装防盗窗。
她将书包扔到窗外,又尝试着小心地往外翻。
纵身跳到地上那刻,她抬头,猝不及防与走廊坐在另一边教室窗边,正云淡风轻往外看的一道视线对上。
少年穿着一件白衬衫,眼中带有笑意。
易念一整天的心情郁闷低沉,顾不上再有什么困窘,拿上书包离开。
转身时忽然有巡视的保安扬声让她站住把她带去了安保室。
易念手背在后面,老老实实垂下头听安保警卫的训斥。
对方在得知她被锁才不得已作出此危险动作的解释后依旧不缓训。
“为什么偏偏就你被锁住了?仗着自己是转学生可以无视校规是吧?”
他早就听闻这个转学生的事情,对于就读“新世纪”那所学校的公主少爷,一直以来就看不顺眼,今天也算找到机会说教。
“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会注意的。”易念安静承认自己的错误。
警卫听她顺从乖巧的模样,像是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原本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不好再发挥出来,“行了,下去写10000字检讨,一看就是以前有钱被人捧惯了。”
暮色降临,易念蹬着自行车回家。
脑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一整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叔叔的沉默、陌生人的骚扰、被乱扔的习题本,打不开的门锁、警卫的含沙射影……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挑同一天齐齐涌来,今天应该是她成年憧憬新未来的日子,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咣——”
凹凸不平的路面为今日的霉运添上最后一笔,形成闭环。
铁锈斑斑的轮胎因倒地前的匀速运动保持着旋转的状态,轮胎旁书本笔盒散落一地。
易念侧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撑着手跪坐起来,一张张去捡凌乱的卷子,白嫩的手背因接触粗糙的路面被擦除一道血痕。
错题还没有整理完,试卷不能弄坏了,明天就是数学课……她机械地数着卷子数量。
重新扶正自行车,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浑身提不起劲。
保持半倚靠在座位边上的姿势,脸埋在交叠的手臂中。
或许是这个动作给了她不必被外人见到的安全感,蓄积已久的眼泪像是被打开闸阀,悄无声息流淌下来。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她甚至止不住抽泣,肩膀轻微颤抖。
易念难得如此情绪化,她平复了一会,抬起手背才看到被擦破的伤口,用另一手碰了碰沾在四周的眼泪。
烧心的痛。
忽然垂落的视线中,一直修长有力的手伸到她眼前,手掌宽大,手背冷白青筋凸起,而此时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上捏着一个创可贴。
这人不知在她身侧站了多久。
是一开始?还是刚刚?
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狼狈”两个字,不论哪一种,都让易念觉得难为情,不敢想若是对方再在此刻说出嘲弄嗔笑的话语。
“没有颜色,没有图案,我只要有皮卡丘贴纸的。”易念生平第一次不熟练地无理取闹,而对象是一个陌生人。
她只企求对方听到后被气走,从而忘记她埋头痛哭的不堪画面。
易念瞥过眼睛,吸了吸哭红的鼻子,自以为嚣张跋扈,低哑带着浓重鼻音的话语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站在身侧的人静了几秒,收回手,果然转身离开了。
她坐在地上发呆,还没背上书包,却看见明明离开的人去而复返。
黑幕完全降临,空中云层被涂抹为渐变紫粉色,路边零星亮着几盏老旧的昏黄灯。
模糊的视线中少年一身宽松的校服齐整板正,五官线条凌厉流畅,与傍晚那张坐在窗前的侧脸完全重合。
耀眼得似天上的星光。
他脊梁挺拔,此刻却弓下身,见她呆愣的样子,极轻笑了一声,温和说:“买来了,你要的小松鼠。”
那一刻,万籁俱寂,似乎有一根魔法棒轻轻敲开了她的心房。
再后来,易念知道那个人就是她下午在教室听到的同学口中的“男神”——顾晨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