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好啊。”
本就是孤注一掷,江铃儿本来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没想到眼前这人拧眉看了她半晌,忽然变得极好说话,轻飘飘两字就同意了。
她愣了下,又见咫尺前的这张芙蕖面不甚友善地盯着她,冷冷道:
“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吗?”
又是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仓皇掠过的白光映出她将青年压在身下霸道且野蛮的行径,江铃儿一顿,跟着说了声:
“…对不住。”
她连忙从他身上爬下去,可才直起上半身,倏然面颊便被人掐住拽了下来!
迎面便撞进一双浓黑的妙目里!
两人间的距离比之前更近,几乎呼吸相闻的地步。她望着他,看着近在咫尺这双浓黑美目里的她自己,两颊被他一只修长的手毫不客气的掐住,好似鼓起的包子。
暴雨打在身上,一连串惊雷如万马奔腾,接连的白光落在他身上映出一双晦暗不明的墨瞳,他盯着掌心几乎被他掐成一只肉团子的江铃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眼角如鲜血般的朱砂痣让这张秀美到雌雄莫辨的俊容森冷中更透出一抹邪性的兴奋:
“上赶着当傒奴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给了你解脱你不要,既然你这么想当傒奴我便成全你。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傒奴’,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忽的一顿,眼角一弯,“你可别后悔啊。”
然而江铃儿听闻青年威胁恫吓的话语连眉头也没动一下,自从出了天下第一镖之后,自从这诡异的“死而复生”之后,她一双眸好像将连日金陵潮湿的阴雨云雾都笼了进去,晦暗、阴沉、无精打采,又许是本就是向天偷来的苟且时光,将死之人暮气沉沉也是……正常的吧?她只动了动唇:
“我不会……唔……唔唔。”
可惜掐住她两颊的手太用力,她只能模糊的发出零碎的音节,她看着那双眸子里自己小小的倒影,本来就有些肉肉的脸被掐成了团子,看不出一点儿严肃只觉得可笑。
江铃儿:“……”
果然,青年勾唇嗤笑了一声,忽而松开了掐住她双颊的手,转而一手轻佻的拍了拍她的面颊,带着调笑意味的轻笑:
“带爷下山,好酒好菜伺候着……我的好奴儿。”末的,另一手摸了下被她咬后仍然生痛的右肩,果不其然摸了一手血,右肩上的“奴”字印记在雨水的冲刷下带着诡谲的血染的凄艳感。他淡色的唇一扯,添了一句,“乖,主人教你一课,以后不擅长的事就别做了,丢人。”
江铃儿一怔,蓦的想起自己效仿小野猫、效仿她曾见过的那些烟花女子的模样,指甲瞬间嵌进皮肉内……倒底还是窘的。
脸烧了起来,有些难堪地垂下眸。
那道含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冷飕飕的,也这夜雨还冷上几分:
“你主人我不喜人近身,再有下次,剐了你。”
不等江铃儿应答,小毒物说完便双目一合,沉沉昏睡了过去。暴雨之下,面容惨白好似霜打的梨花。
江铃儿:“……”
江铃儿不由松了口气,见人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的,思忖片刻后屈膝在他身旁,两指探向他的脉搏——脉搏微弱,气息更微弱,看来他因阵法反噬受的伤远比她想的更严重。
离鬼门关也只比她多一步而已。
身上的幽蓝火焰也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不少。
江铃儿松开他的腕子,蹲在他身边,盯着他喃喃着:
“一直撑到现在么……你也挺能忍的。”
这可不行。
那双晦暗的双眸深了些,好像两汪浓得化不开的墨潭,眸底深处静静地燃烧着两簇火苗。她向来霸道,小毒物醒的时候她还能装一下,此刻他昏睡过去,她也没有装下去的理由。
她很生气。
不管是对这个青年、对何庸、对赵逍、对她自己、对这个炙热的夏天,对这场好像没有尽头的雨,对周遭所有的一切……糟透了。
一切都糟透了。
漫天雨珠沿着她不似一般江南女子婉约柔和,更立体、凌厉,因而显得有些倔强的轮廓线条滑落,淌过沉郁的双眸,坠于脚下的泥潭中。
她直起身,两手穿过青年腋下,将他连拉带拖地先拖到一处避雨处。
我不想死,所以你也不许死。
给我好好活着。
小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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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铃儿总算知道小毒物说她“气数未尽”是什么意思。
只要靠近他三丈以内她就和常人无异,然而一旦远离了小毒物,她就是将死之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尸斑爬满全身,气数如风中残烛燃烧殆尽。
因此她必须寸步不离跟着他,更不能让他死了。
她虽然面上对他多有恭敬和惧意,实则心里一口一个跟着高阳一样叫他“小毒物”。一是不知道他真名,二是这人看起来太小了,尤其此刻如一朵柔弱的菟丝花倚在她身上,眼角的朱砂痣都跟着黯淡了几分,看起来更小了些,其实她很少能碰见比她脾气还大还喜怒无常的人,偏偏还是个跟袁藻一般年岁的……臭小子。
臭小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叫他“小毒物”也合情合理。
功夫也甚是阴诡,就怕哪里惹他不快,一棒子灭了她颅顶上的火叫她立时魂归故里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她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更重要的是,她有求于他。
小毒物昏睡前托了两件事,一是带他下山,好说。后一件事说难也不难,要说难却也难如登天。
要钱啊。
她平常出门轮不着她带钱,自然有一堆人抢着撒金叶子。可现在不同了,她翻遍干瘪的两只口袋别说一锭银了,连枚铜板也没有。更糟糕的是他俩又是淋雨又是在泥里滚了一遍了,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狼狈,比一般小叫花看上去还脏还窘迫上万分。连客栈的门都没踏进来就被轰了出去。
“哪儿来的小叫花?走走走!”
店小二猛一推居然推不动,只见那女叫花搜遍全身搜不出一枚铜板,又去搜倚在身侧男叫花的身,除了那把磕碜的破竹笛也是啥都没有,见她呆滞在原地,店小二心头怒火更甚,要不是嫌弃这二人太脏,指尖都要戳到女叫花脑门儿上!
“没钱打什么尖住什么店?”余光又见倚在女叫花身上的青年浑身虚脱,蓬头垢面下依稀露出雪一样惨白的肌肤,怪叫了一声,猛地退了三尺远,掩住了口鼻,“莫不是得了什么疫病?赶紧走赶紧走!要死也死远一些!晦气!再不走我报官了!”
说着抄起了扫帚驱赶他们,江铃儿侧身抱住昏睡的小毒物连连退后,她哪经历过这些,怒火涌起下意识回了句:“不就几两银子的事?我堂堂天下第一镖少镖主自……”
话说到一半卡住了,抱住小毒物的双手猛地一攥紧,僵在原地。这一停顿被店小二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下,有一下落在头面上,刮拉出好长一道伤口,血淌了下来。
眼下流年不利,战火不断,人命贱如草芥。更何况区区两个小叫花?店小二见状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受到了什么煽动似的一只荆棘刺编织的扫把舞的虎虎生风,面庞也变得狰狞,每一下居然都恶毒的往那女叫花的面庞挥去!
随着那扫把舞来的疾风迎面刮来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轻嗤声:
“笨死了。”
倏然后腰多了一只手,那手拽着她腰带往后一扯,那扫帚便扑了个空。
江铃儿侧首一看,本昏睡在她肩头、被她环抱着的某人此刻忽然醒来了,见她望过来,一双浓黑的妙目跟着缓缓转了过来和她对上了眼,薄唇一动,又吐了三个字:
“脑子呢?”
江铃儿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上刺痛的伤:“……”
“好哇!装死来我这讹人是吧?”
那厢店小二更是怒不可遏,更是招呼上店内的打手,而小毒物并未看一眼,反手便丢去鼓鼓囊囊一袋钱币:
“天字一号房,烧桶水来。”
话落便丢下江铃儿,头也不回的顾自径直上楼。
江铃儿和店小二皆是一愣,店小二倒比江铃儿反应更快,手忙脚乱接过钱袋子,眨眼就眉开眼笑:“进门都是客,得嘞!”
直到四肢百骸又涌起熟悉的僵硬感,江铃儿才猛地回神,拔腿跟上小毒物。
小毒物看起来弱柳扶风、大病未愈的模样,然而身高腿长,一双长腿看似闲庭散步似的却走的飞快,兼之一楼大堂人烟嘈杂,多是行路的马夫和走卒,满堂闹哄哄的,说的不外乎是“金人势力又蚕食我大宋多少河山”、“官家又给了那金人给了那些蛮人多少财富金银”,说到群情激奋时无不捶胸顿足,这些倒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连官家都自愿当那金人的龟儿子,他们老百姓除了兀自气得肝心若裂,又有什么法子?
不过今日倒有了新的谈资。
一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车夫大刀阔马坐着,囫囵饮下一海碗茶后,将茶杯重重置在桌上:
“甭提那些个糟心事了!大家伙儿可知就在三日前,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易了主。”
话音刚落,行至楼梯前的江铃儿猝然停滞了脚步。
满堂寂静了一瞬后,爆发出更激烈的嘈杂声。
“可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
“青龙堂堂主‘何庸’?”
“还是朱雀堂堂主‘叶染秋’?若是她,那可是天下第一镖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总镖头了!”
不怪众人如此群情激动,实是天下第一镖名头太响,这武林又太寂寞,许久没出这么大的新鲜事了。
可惜青年均摇了摇头:“错错错,现任总镖头乃是二十出头的已故白虎堂堂主赵吉独子‘赵逍’是也。”
一时赞叹声不绝于耳:“真真是青年才俊哇……”金陵的事恐怕还没传到这儿来,更多人奇道:
“江老镖头不是前些日子才宴请天下英豪?”
“江老镖头宝刀不老,厚德载物、礼贤下士,一生只杀不仁不义之徒还有那该死的金人,是威动天地,声摄四海的一等一人物,即便有意退位让贤底下还有少镖主江铃儿,何以横出一个‘赵逍’?”
不待那青年回答,与青年同桌的中年人显然也是众多车夫中的一员,重重拍打了下桌面,怒不可遏:“去他娘的厚德载物!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阴险狡诈、假仁假义!那江氏父女何等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小人!上通金人,下勾结魔教中人,死得好,死得好!我只恨没能亲手……”中年人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目光直视前方,拧眉,粗声呵斥道,“哪来的小叫花?瞪我作甚?!”
只见不远处一浑身脏污、蓬头垢面的小叫花死死盯着他,披头散发下瞧不见五官轮廓,唯有方才被那铁扫帚划破的伤口,血珠沿着她蓬乱的头发滑落。她无声地站在那儿,盯着他,却叫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即便没有内功根底的人都能清晰感知到那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恨与杀气。
没来由一股令人发毛的凉意自尾椎骨一直往上窜,中年人不禁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瘦弱的、不起眼的小叫花唬了一跳,中年人惊诧之后登时挂了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长椅翻倒在地。
“看什么?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然而那小叫花仍是一动不动,胸膛微微起伏着,依稀从凌乱的发丝中透出一双血丝如蛛网结扎的赤红双眸犹如锁住猎物,死死盯着他。
中年人喉间一梗,他也是跑江湖的,平日多做苦活一身蛮劲,平生不知宰了多少牲畜,早年被征入伍,也是杀过几条金人的性命的。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
好像隐匿在深山中的小兽,下一秒就会扑上前死死咬住他的咽喉,直到他咽气才肯松口。
中年人心头一凛,尤其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心里头惊骇之余更多的是恼羞成怒,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叫花当众漠视简直叫他比死还难受!他决心讨回面子。
清亮的一声“铿!”,中年人拔出腰间别着的屠刀,大刀阔斧走向那小叫花:
“既然你这双眼不想要了,爷便替你剜了!”
话音才落,楼上幽幽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
“丑奴儿,还不过来?”
众人一愣,中年人不由停下脚步,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身形修长、面容更是异常昳丽俊美的青年凭栏而依,右半边微湿的长发被他别在耳后,他垂眸盯着廊下那道沉默伫立的红色衣裙包裹的细瘦身体,皮肤苍白愈加显得清冷,因他一张姝容实在太过冷艳反而叫人忽视了与其面容格格不入的一身邋遢狼狈的行装。
那小叫花……也就是江铃儿,沉默了片刻后,终究僵硬的转过了身,奇怪的是不似同龄人那般矫健也不似老态龙钟的老人家,她的一举一动带着奇怪的僵硬好像年久失修的齿轮一点一点转动,不过随着她走得阶数越高脚步便越快了,起初几步那怪异的僵硬倒不怎么起眼了。
中年人一肚子火怎肯就此放手,本欲追上去的被同桌的青年人拽住了:
“算了吧叔,你看她身材细瘦,瞧着年纪也不大,还是个女娃娃,你看她身上的伤呦……也是个苦命人,别跟她见识了叔。”
周围人也跟着劝道:“你看那女子身形呆滞,恐怕…恐怕又是个遭金人铁蹄重创的可怜人,那该千刀万剐的金人害了我大宋多少儿女!”
说起金人又是一声接一声长吁短叹,更甚者涕泗横流,也有因此更痛陈咒骂江氏父女。既然周围人都这么说了,中年人冷哼一声,屠刀又别回了腰间:“看在你们的面上,罢了!”
楼下不过怨声载道了一会儿,转眼又开始热火朝天唠扯了起来。
后头底下再说了什么,江铃儿便听得不大清楚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恍若行尸走肉一般走上台阶,楼下喧闹,只能依稀听了一些什么江湖逸闻,比如药王谷百年未开的铁树开了花,比如西域的老毒物重现江湖,多少人风声鹤唳,多少门派联手誓要将这老毒物赶尽杀绝为民除害,又比如日月堡年纪轻轻的少堡主前脚失了妻子后脚得了重病,竟一病不起……
“怎么,几句话就受不了了?”
忽而,凉凉的声音拂过耳畔。
江铃儿一滞,思绪被打断,抬眸便和抱臂倚在凭栏上的小毒物对了个眼。
小毒物一张俊容依旧苍白,他颇为焦躁、不耐烦的两指捻了捻高耸的鼻梁,口气恶劣:
“别给我随便添麻烦啊。你要是被这种人缠上了,我是不会救你的,知道么?我不仅不会救你,还会亲手剜了你的眼赠给他。记住了么?”说着,嘴角轻“啧”了一声,“就这两句话你就受不了?等消息传开了,江大小姐、曾经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到时等着你的是千万人的唾骂,你该如何自处?”
江铃儿眸光一颤,垂下头,十指狠狠嵌进掌心,声音低且哑,几乎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小毒物盯着面前这颗颅顶上小小的发旋冷哼了一声,旋即抬腿便进了右手边的屋子。
江铃儿跟着走了进去,不过一秒就踱步走出房门,还体贴的合上门,可下一秒门就被踹开了!
小毒物阴着脸盯着她,脸色比方才更差,语气也更冲:
“去哪儿?”
江铃儿看了眼他衣衫半褪露出的半边雪白臂膀,又看看屋内正冒着热气的浴桶,眨了眨眼:
“你……您不是要沐浴么?”
小毒物反问她:“不是你说要服侍我么?”
江铃儿一怔,钉在原地。
小毒物见她这一副痴傻的样子就来气,歪着头,下颚冲她一抬,冷冷道:
“要么进来要么滚。”
话落便一把将身上的脏衣扯落丢在地上,走进内屋。
江铃儿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盯着地上的脏衣出神了一会儿,终于弯腰捡起脏衣,踏了进去。
转身将门合拢,顿了下……
插上了门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