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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小的是这家客栈的店小二,恩公可曾听过‘老毒物公冶赤’的名讳?那小子不见得是老毒物公冶赤,却也是一身的毒,年纪不大狡猾得很!昨夜为了捉这小子不甚走水,别看我这客栈小呦可也有十来个年头的光景就这么一把火毁了……”
说着店小二又伏地痛哭了起来。
他是在一堆废墟中被人发现救了起来,喂了几口水便被带到了旁的一处宅子里。救他的人此刻就坐在堂前,端的是君子如玉,端雅俊秀。只是似乎是生了重病,明明还是盛夏的季节却裹着一袭狐裘,面容苍白胜雪,形销骨立的模样。
实在是太瘦了些,平添了几分萧索,有些孤家寡人的意思。
这人正是日月堡的少堡主纪云舒。
天下第一镖的丑闻传到现在几乎是街头巷尾的谈资了,江雷龙父女一同赴了黄泉更是无人不知,店小二一想,这少堡主丢了老婆又无子嗣的,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了嘛!
他身旁立着一位面容冷肃的中年人,闻言冲着青年微微颔首低声道:
“确是那小毒物无误。”
青年不答,只是静静盯着店小二不知在想什么,明明是古井无波的甚至堪称和煦的视线,店小二却在这样的视线下头颅越压越低、越压越低,最后甚至将额紧贴着地面,浑身抖如筛糠:“小的、小的不知那小子和恩公有何过节,小的知晓的就是这些了,多的是再也没有了……”
纪云舒默了会儿,淡淡开口:“下去吧。”
店小二长舒一口气,嘴上说着“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躬身离开。只是残留在身上的莫名惧意令他颤抖不止,还有那两根断了的肋骨让他动一下都疼得冒汗,那一直攥在手金色的黄金飞镖就这么给抖了出来,他拦都拦不住,只听极清脆的一声“铮——”便朝前滚了过去。
正好就滚在了那身披狐裘的青年脚下。
店小二一惊,这下是真惊了,顾不上身上的疼痛,飞扑上前去抢夺,不过一脚就被纪云舒身侧的高阳踹得老远,重重摔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又断了一根肋骨。
高阳并未瞧那店小二一眼,而是担忧地看着青年。只见纪云舒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地面那枚小小的金色飞镖,朝阳的光透过窗棱照在那金色飞镖上,折射出刺眼的金光,刺得人几乎落下泪来。
许久他方才闭了闭眼,复睁开眸时,漂亮的桃花眸里沉淀着无尽的黑。握紧扶手的手背如卧龙盘旋般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他苍劲而泛白的手指僵硬的一动,俯下腰捡起那枚小小的金色飞镖。
背对着光,叫人瞧不清他此刻是何面目表情,只听见许久才传来犹如梦呓般的声音:
“哪儿来的?”
自然问的店小二。
什么样的人能值得堂堂日月堡少堡主亲自来捉的?店小二原只是猜测,所以只说了那少年而按下那小女叫花不表,果然她那镶金的飞镖是偷来的!见状这失主恐怕就是……就是这位日月堡少堡主无疑了!
他本还想狡辩几句,见日月堡的弟子将他团团包围,尤其高阳向他走来,想起方才那一脚两股战战哪里还敢隐瞒,当即将和江铃儿和小毒物相遇的一切,包括最后交给她什么色儿的衣服全事无巨细抖落出来,期间纪云舒只问了一句话,声音很低很哑,叫人捉摸不透:
“她……看起来如何?”
“身量高挑纤细,比寻常女子……不,比一般男子还高呢!脸也比一般女子要黑一些,不过还挺好看的……”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眼放精光忙谄媚道,“日月堡以侠义闻名于世,这女贼实在胆大,偷东西居然敢偷到恩公头上!恩公放心,她定逃不了多远!我还替恩公教训了她一顿!拿那铁扫帚狠狠打了她好多……”
后面的话在纪云舒令人胆寒得鹰视狼顾般的眼神下硬生生吞了回去。
如果方才只是怕挨打,尤其高阳那一脚痛得他心口都绞成一团。现在是恐惧,深入骨髓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这个年轻的江湖后起之秀、日月堡的少堡主明明孱弱、未置一词,他却好似在这样的眼神下被剐了一刀又一刀。
终于纪云舒垂下了眸,不再看他,只盯着掌心的小小镶金飞镖,开了口却是对高阳说:
“先生怎么看?”
高阳肃着张脸眉头紧锁,薄唇抿了抿才道:“那夜……我们确也见到少夫人,不过只远远瞧见一道身影,并不清晰。少主,我们都曾亲眼见过少夫人的尸身,尤其您……您抱着少夫人的尸身三天三夜未合眼,没人比您更清楚了。鬼神之说终究是无稽之谈,那小毒物师出于老毒物公冶赤,诡计甚多,抓个身量相仿的女子佐以人皮面具乔装也不是不可能……”
纪云舒淡淡打断了他的话:“先生想听我的想法么?”
高阳一顿,垂了眉眼:“少主请。”
纪云舒指尖摩挲着那飞镖上刻着的小小“江”字,哪怕整个人置身于自窗棱投下的暖阳中,身上的狐裘好像不化的雪重重的压在肩头,眉目染霜,衬得一双桃花眸极黑,像能吞噬一切的墨潭一般。他将小小飞镖握于掌心,飞镖边缘锋利嵌进他掌心的皮肉内,鲜红的血沿着指缝滑落。
他盯着高阳,墨色的桃花眸闪着奇异的诡谲的光亮,一字一句:
“我只说一遍,我不管她是真的假的,是人是鬼她都是我纪云舒的妻。”
高阳心头大震,单膝跪下,身后数十日月堡弟子也一齐跪下:“属下知错!”
纪云舒声音很冷,眼神更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再增派五百名弟兄,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找出来。”
众人震声几乎把屋顶掀翻:“是!”
纪云舒眉间的川字纹这才舒展了下,回身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横眼看向面容惨白的店小二,淡淡道:
“哪只手碰的她?”
店小二哆嗦着唇,几乎站不住:“左……左手……”
纪云舒薄唇一扯,转身离开:
“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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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风和日丽的郊外。
风在吼,蝉在叫,远处放牧的马在嘶鸣。
而小毒物在听江铃儿狡辩。
“就你丢给我的那些钱袋子也……也没多少钱,真的,我们身上的衣物都是我拿我的飞镖换的,虽然没有第二枚飞镖了,但是我会赚钱,我会赚很多很多钱的,我发誓!还有……还有那天你说阵法需要死尸,也没说……没说死物不行啊,所以我就杀了只兔子……昨夜你捞过我就跑了,所以兔子也、也落那儿了……你要早些说,我高低也会卸条兔腿带走的……”
越说到后头声音越轻。
小毒物面无表情听完:
“说完了么?”
烈日下江铃儿说的口干舌燥的,腹内饥饿轰鸣,茫然的张了张唇,干巴巴道:
“完、完了。”
见小毒物果然伸手探向腰间的竹笛,江铃儿瞳孔一缩,身体先于大脑,下意识径直扑上前,反手握住他腰间的竹笛又摁了回去,天旋地转之间又压在了他身上。
在小毒物勃然大怒之前,抢先开口,大声道:
“你要钱我去赚,你想要尸体……我不就是现成的吗?”
小毒物狭长的长睫如振翅的蝶一般猛地颤动了一下,抬眸看她,眸色很深:
“你在……说什么?”
这是她花了一整夜想出来的,她不想杀无辜之人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似乎怕小毒物翻脸,江铃儿语速很快:
“他们说老毒物以双修吸食女子阴气练功,而地清说你深得老毒物真传,那么……”江铃儿一顿,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把扯下右侧的衣裳,露出一片与面上不同的因不曾见过天光而白腻光洁的肌肤,在烈日的照射下居然晃眼的刺目。
小毒物一怔,眉头蹙了起来。
江铃儿干涸的唇抿了抿,觑着小毒物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声音有些哑倒也清晰:“我……也可以吧?你只要给我留口气……”别玩儿死我就成。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可不能因为这种事死了。
见小毒物许久不说话,只盯着她瞧,江铃儿蓦的一顿,眉头拧了起来就显得有些凶:
“你不会到现在还挑吧?我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不至于面目狰狞、不堪入目吧?我觉得我也挺好看的……”配你这小毒物够了。
小毒物一愣,继而闷笑出声,江铃儿感受到身下震荡起伏的胸膛,更莫名了:
“你笑什么?”
好一会儿小毒物才止住了笑,他将双手折叠枕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睨着压在他身上的江铃儿,现在奔走了一夜的他们都脏,谁也嫌弃不了谁。只是这是第二次,居然被她生扑了第二次。
想到这儿他脸色有点差,脾气也跟着臭了起来,睨着她,懒懒的,不耐道:
“我记得你还有个官人呢,瞧着还挺深情,抱着你的尸身三天三夜没合眼呢,怎么,忘了?”
听到纪云舒,江铃儿略略怔松了一瞬,在小毒物冷嘲的视线里轻轻“啊”了一声:
“你说他啊,没事,我们已经和离了。况且……”
小毒物追问下去:“况且什么?”
“况且江铃儿已经死了。”江铃儿盯着小毒物的双眼,很深的看着他,“我是阿奴,是你的奴啊,我已经说过两遍了,别让我再说第三遍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