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整个军营里寂静到了极点。
大多数军士们都已经睡下了,几乎所有的军帐都隐入了黑暗之中。
唯有在军营的最中央,那顶最大的军帐内依旧泛着灯光。
彼时安禄山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本无名书,目光在其中一页上停留了许久。
少顷,有属下进来通传:“都督,偏将田乾真求见。”
安禄山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
接着便听到属下继续道:“田将军手里还带着……呃,一只鹰。”
哦?
安禄山略微挑眉,颔首道:“让他进来。”
属下领命退了出去,很快,田乾真便带着已经捆绑好双脚和翅膀黑鹰走了进来。
他看到安禄山将手中的书本放到桌上,敞开的纸页上似是写着一首诗,在那一页的最右列,写着醒目的“清平调”三个大字。
而在那本敞开的书本旁,则放着一个小木盒,木盒的盒盖敞开着,可见里面放着一朵用妍丽硕大的藕荷色牡丹制作而成的干花。
他略微低头,恭敬道:“回禀都督,果然不出都督所料,那个李猪儿深夜出营,利用黑鹰通信。”
田乾真说罢,便将手里的黑鹰呈上。
“这只黑鹰就是李猪儿放飞后,属下从空中截下来的。”
安禄山抬起头,敏锐地瞥到了鹰腿上绑着的信筒。
而后,他的目光缓缓落到了田乾真的身上。
后者今夜跟踪为求隐秘,尽量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身上未穿任何甲胄。
也正因如此,他身上那与黑鹰搏斗留下的伤口清晰可见。
但见田乾真的肩膀、手臂上皆挂了彩,数道伤口正往外渗出血迹。
而那只囹圄之中的黑鹰,仍旧在奋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安禄山轻轻地笑了:“与鹰搏斗,你这几道伤口留下的可不是伤疤,是英雄的勋章。”
田乾真的脸上亦露出了腼腆的微笑:“都督谬赞。”
随后安禄山便起身来到田乾真的面前,打开鹰腿上的信筒,取出那张纸条。
待看清楚那纸条上的字,安禄山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纸条上所写的,自然是军队的情报。
李猪儿果然是日连部落新酋长安插在次子军队里的间谍。
如今李猪儿来到了他的麾下,自然也就成为了日连酋长安插在他手下的间谍。
可是,李猪儿递给日连酋长的这封情报里,竟然只有一半信息是真的,另一半却是假的。
这个李猪儿是什么意思?
传递给日连酋长半真半假的情报,难不成他不想当日连酋长的间谍了,想弃暗投明?
那他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把在日连酋长手底下当间谍的事向自己坦白,而后根据自己的吩咐传递假情报。
而不是自作主张地传递真假参半的信息。
眼见着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田乾真不禁开口道:“都督,情况很严重吗?”
安禄山缓缓摇了摇头。
末了,田乾真又问道:“那... ...是否需要属下去把李猪儿抓起来?”
安禄山沉吟了片刻,最后道:“不必。”
他将那张纸条重新卷好,放回到绑在黑鹰腿上的信筒中。
“你去把黑鹰重新放飞回去,不要打草惊蛇。”
田乾真登时就懂了安禄山的意思:“都督是准备将计就计?”
安禄山微微颔首。
他在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只待明日,便可印证。
“好,属下这就去!”田乾真当即告退。
待到田乾真退出了军帐以后,安禄山重新将目光落到了那略微有些发黄的书页上。
当初李白于公主生辰宴上所献的《清平调》,几乎在宴会结束的翌日便名动全长安。
没过多久,这首诗便上了长安城的各大书肆。
安禄山在离开长安城之前也买了一本。
他之前从未念过书,不知道书本之贵,那日还是他第一次买书。
结果就这么小小的一本,贵得他肉疼。
甚至于他当时带的钱连买半本都不够,还是临时跟同僚借的钱。
自来到营州以后,他日夜研读,酌字酌句地念、学,才终于读懂了这首诗的含义。
原来这首诗说,长安公主,是仙子啊……
公主她,是群玉山头的仙子,是瑶台月下的神女。
那个叫李白的人,写的可真好啊... ...
安禄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里的那个目标愈发坚定。
他一定会,再次回到长安的。
·
翌日,安禄山的军队已经深入契丹境内,距离日连部落越来越近了。
至午时,军队短暂地停留休整,准备午膳。
安禄山下完原地休整的命令后,也随之下了马。
这时,他先前派出去勘察敌情的队伍回来了。
队长孙孝哲来到安禄山的面前,抱拳行礼:“都督!”
安禄山略微颔首:“怎么样了?”
孙孝哲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绸绢,递到安禄山的面前。
后者接过绢帛展开,只见上面画的是日连部落目前筑营的舆图,只是上面却有着许多的涂改痕迹。
舆图原本是李猪儿用竹枝画在地上,画完最终确定无误之后,再由记室参军临摹在绸绢上的,一笔定型,绝不会涂改。
现如今舆图上的这些痕迹,显然是孙孝哲在带队勘测完真正的地形之后,再行涂改的。
涂改的地方不是很多,这说明李猪儿给的舆图大致是没错的。
但恰恰就是这些“不是很多”的涂改位置……
安禄山的眉头缓缓皱起。
随后,孙孝哲往前一步凑近安禄山,附到后者的耳边小声道:“不出都督所料,舆图上许多关键的地方与实际地形皆有出入。”
孙孝哲这般说着,伸出手在舆图上的几个位置指了指:“尤其是都督先前特别嘱咐的这几个地方,与李猪儿给出的情报完全不同。”
安禄山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冷笑。
这个李猪儿真是能耐啊,想用对日连部落酋长那一套也对付他?
他唤来记室参军,令后者将舆图重新临摹一遍,而后朝着孙孝哲摆了摆手:“你也尽快休整,用过午膳,继续行进。”
孙孝哲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他回过头环顾四周,见到所有人都在用午膳,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这才小声问道:“咱们不把李猪儿抓起来吗?”
“如今咱们就快接近日连部落了,把李猪儿抓起来,用尽酷刑,等折磨致死后割开头身,用架子支起来,等到打仗时把架子和军旗举到一起,必能令敌军胆寒!”
“不。”安禄山摇头道,“他还有用。”
闻言,孙孝哲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躬身又行一礼,退下用午膳去了。
用过午膳之后,军队收拾行囊,不出半日,至日暮时分,终于可以遥望到日连部落的营帐。
安禄山率队来到一个山坡上,按照舆图上的地形,分派给各部将隐匿的地点,至夜里发动突袭,包围日连部落。
他治军向来号令严肃,刚下完命令,军队立即就散开了,各部将带着自己的队伍,到达指定的位置隐匿了起来。
因着夜里才发动突袭,时辰尚早,便有士兵趁机在原地休息小憩,或是拿出随身的干粮来充饥,只要不发出太大响动即可。
这时,李猪儿悄悄来到田乾真的身边,面露苦涩道:“队长,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田乾真嘴角微抽:“快去快回。”
“好嘞!”李猪儿如蒙大赦,忙不迭往远处去了。
眼见着李猪儿走远,田乾真来到安禄山的身边,小声问道:“都督,可否需要属下继续跟踪……”
“不必。”安禄山微微抬起眼眸,看着李猪儿逐渐离去的背影,吩咐道,“你去通知各部,两刻钟后,发动突袭。”
这个李猪儿若是能在两刻钟内回来,那就秋后算账,若是不能……
他也不必回来了。
彼时,李猪儿方才找借口离开部队。
他轻手轻脚地寻到了一个较远的地方,左右环顾周围没有人跟踪以后,连忙换下自己身上的唐军衣服,向着日连部落跑去。
他一路跑进了部落的营地,穿过无数营帐,直奔日连酋长的帐篷。
日连酋长得知是他来了,连忙把人唤进来,用契丹语焦急地问道:“唐军已经打过来了?!”
李猪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还,还没有。”
日连酋长这才松了口气。
复又问道:“那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李猪儿连忙道:“营州都督吩咐唐军隐匿在咱们部落的四周,至夜里发动突袭!”
此言一出,日连酋长当即被吓了一跳,他慌张地左右来回踱了几步,最后道:“夜里才进攻,那就是还有时间!”
他这般想着,连忙唤来自己的亲信:“快,你快带兵按照之前说得那几个埋伏点,好好地埋伏起来,快去!”
先前日连酋长边和李猪儿传信,在几个关键的地方设置了隐蔽的埋伏点,用来抵御唐军。
正是李猪儿给安禄山画的那张舆图里,有错误的那些地方。
也是日连酋长对抗唐军最大的倚仗。
李猪儿眼见着信送到了,连忙拜别日连酋长就要往外走。
日连酋长连忙拉住他:“两军就要开战了,你不在营里呆着,还要回敌军那去不成?”
李猪儿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回道:“酋长您也知道奴如今是营州都督身边的亲兵,打仗时离营州都督最近,至夜里打起来以后,奴正好趁乱杀了他。”
“届时敌军大乱,我军更容易取胜!”
闻言,日连酋长脸上的神情立即变得不可思议。
那样的话,身处敌军之中的李猪儿必定会被千刀万剐啊!
聪明的李猪儿自然猜到了日连酋长的惊讶是何意,他的脸上登时换上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决。
“为了日连,奴万死莫辞!”
日连酋长当即大为感动,他的脸上挤出了一副沉痛的模样,郑重地拍了拍李猪儿的肩膀。
“好孩子,等这一战以后,我会亲自在佛祖前为你祈祷,愿你来生转世贵族家。”
闻言,李猪儿在心里泛起了一丝冷笑。
他费心尽力地为部落做了那么多,结果到死都只是个奴隶,还要指望下辈子翻身。
这么一比较,果然还是唐军那边更好啊。
只是想归想,李猪儿面上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感动得要哭的模样,朝日连酋长磕头跪拜。
等出了营帐以后,李猪儿自然不会直接回到唐军的队伍里,他先是去部落周围检查自己先前设下的藏匿点——
先前他误导唐军的那几个关键点,并不全是埋伏点,还有一小部分是他给自己准备用来藏身的。
等到了晚上一开打,他趁乱躲起来,躲在暗处观察形势。
看哪一边形势大好,他就出去替哪一边打仗,这样无论哪一边赢到最后,他都能被认为是自己人,还能跟着立大功。
日连部落在契丹八部里面不算小,但是比起营州来还是差远了,没一会的功夫,李猪儿就把自己的藏匿点都检查完了,没有任何疏漏。
正当他拍拍手准备回唐军的时候,忽地远处响起了号角声。
李猪儿心里猛地一沉。
这,这号角声明明是……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便听到四处传来大喊:“有军队来进攻了!”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