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从陆月的父辈起,他们家便从青州迁至云州,以军户的籍贯生活。
青州不能回,那处亲戚邻里半生不熟,熟的是你家中底细渊源,生的是情分,他们察觉出来,会立刻报到府衙,拿举报的酬劳。
要逃的远远的,要多远有多远,陌生的地方最安全。陆月在小屋里憋得烦闷,便撑着根扁担棍子在院子里绕圈,思量着逃跑的目的地。
去楚庭!这个念头窜上心头,陆月心里一阵阵的兴奋雀跃,扁担棍子戳在地上笃笃作响。
楚庭被称作蛮夷之地,天高皇帝远。更重要的是,楚庭临海,若有万一,她和二哥乘船出海,也算有退路。
陆月心胸畅快,仰头望无星无月的天幕,浓厚乌云压顶,细雪盘旋飘落,院中女孩子渺小如尘,好像一吹即散,可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好像翻动的衣摆是欲乘风的鲲鹏。
这一世,她要救至亲至爱的性命,也要远离诡谲朝堂,自由自在,在远方兴风起浪。
陆月呼出一口气,转身,撑着长棍缓步走回正房,迈上台阶那刻,她停住脚步,侧身回望。
破旧的木门被冬风吹得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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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子哥,陆风那小子朝营里跑去了。”强子东张西望,鬼鬼祟祟闪身到了草垛后头,道。
高高的草垛后头蹲着个戴狗皮帽子的男人,还有个男人站在他旁边,瘦长的身子像柳条,冻得瑟瑟发抖。
蹲着的那个仰头,浓密的眉毛蹙成一团,“跑?他跑什么。”
现在还不到戌时,距离粮仓换值还有一个时辰,陆风出门的太早又太慌张。
强子啧了声,“管他跑什么,赖子哥,上不上?”
孙赖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抖抖腿站起来,一股发狠的牛劲,“当然得上。”
三个人摸黑到了陆风家门口,伸着脖子四处瞧瞧,确定这是陆风家,孙赖子对着强子使了个眼色,强子走远了几步盯梢,以防村里人发现他们。
孙赖子贴着门缝往里望,正看见正屋里吹了灯。
赶巧了。孙赖子双手扒墙头,身子一荡,翻到墙头,两脚稳稳站住,伸手拉了小杨一把。
两个男子跳下墙,静悄悄。孙赖子挺直了背,主人似的环视一圈,心想这破落户,随后大咧咧地迈着步子朝西厢的厨房走去,小杨缩头缩脑跟在后头。
不一会儿,孙赖子拧着眉头走出来,暗骂:这也忒穷了,米缸里一粒米都没。
他们两个把东厢西厢的破屋子翻翻看看,什么都没捞着,孙赖子阴鹜地盯着正屋,迈步,小杨拉住他。
孙赖子嫌弃地甩开小杨的手,一步迈上三级台阶,气势汹汹推开门。
意料中陆风妹子的喊声没有传来,屋里热腾腾,床铺空空。
孙赖子看见灯熄了,屋里肯定有人。但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这么机敏?就算她机敏,又能如何,肯定躲在角落里一声不敢吭。
孙赖子这样想着,毫无畏惧地迈进门槛,第二只脚还没落地,木棍短啸,“砰”的一声重击在他立在地上那只脚的脚踝。
咯嘣一声,痛楚直窜脑仁。孙赖子几步踉跄向前扑倒,木棍挥起,留在地面一条渐深倒影,重重砸在孙赖子后脑,“噗通”闷响伴随木棍开裂声,孙赖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小杨慌乱之下进了屋,弯腰想拉起孙赖子,长棍落下,惨叫声来不及喊出,就没了动静。
门后的黑暗中,陆月撑着长棍轻轻喘气,后退几步,缓缓顺气。
这具身子还是太孱弱。陆月理顺气息,听见蹑手蹑脚的动静,那脚步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透着纳闷。
强子瞧见正屋的门露着条缝,加快步伐迈进屋里,还没看清,迎面就是一棍拍在脸上,晕倒在小杨身上。
三个男人堆成一座小山,陆月透过门缝向外瞧了瞧,关上门,挡住寒气,拖着腿坐到榻上,点亮蜡烛,右手提棍,左手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汤水。
陆月满脑子逃离云州的杂事,路上的盘缠该备多少,该走那条路绕开关卡。想到这儿,她便有些烦躁,家徒四壁连个纸笔都没有,所有细节都得记在心里。
纷乱的思绪,时间流逝得飞快,最先倒下的孙赖子回了神,痛苦地睁开眼,眼前昏黄烛光中,模模糊糊一双小脚,穿着洁白的净袜,脚后跟没穿进鞋里,悠哉地晃荡。
“嗯?”
女儿家的声音。
“砰!”棍子朝着额头砸下,孙赖子又昏得不知白天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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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落黑后寒气逼人,站岗的人先是觉得手冷脸冷,再然后冷气就从脚底蹿满全身,金石头活动着冷僵的脚,眯着眼斜看旁边的王铁,迅雷不及掩耳“嗖”地伸手,冰冰冷的手像长虫一般冲进了王铁的破袄下摆。
王铁“嗷”了一声跳起来,先往旁边躲,又挥起胳膊去打金石头,“孙子,占你爷爷我的便宜!”
金石头及时抽手闪身,左跳又躲,忽然往辕门处望,惊奇“哎”了声,“风哥这时候怎么来了。”
王铁只当有诈,一股脑朝着金石头挥拳,金石头拔腿朝着扎着头快走的陆风奔去,绕到陆风身后躲起来,王铁一时间没刹住车,往陆风扑去。
陆风满脑子神鬼生死的事,被王铁吓了一跳,飞起一脚就把王铁踹了个人仰马翻,三个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这……我不是故意。”陆风语无伦次把仰躺在地的王铁拉起来,“没事吧?”
王铁哭丧着脸,由衷感叹:“哥,你这身手。”说着直竖大拇指。
陆风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祸首金石头嘿嘿笑着凑过来,问:“风哥,咋来这么早?是给兄弟带吃喝了?”
陆风一巴掌拍在金石头脑瓜子上,“喝你的西北风。”
“喝够了早喝够了,喝的我肚肠凉透了。”
陆风在中间,金石头和王铁一左一右,勾肩搭背到了廊下,陆风不说话,阴沉着脸蹲下,眼神定定地看着前面。
金石头朝王铁挤挤眼,似乎在说:好像有心事。
王铁梗着脖子一扭头,哼了声。
金石头吃瘪地抿抿嘴,也蹲下了,问:“风哥,出啥事了?”
陆风一张脸像被锅底砸过,又黑又硬,“没啥事。”
金石头肩膀晃了晃,朝陆风更贴近一步,“三妹妹精神如何?哥们儿几个想去看看她。”
陆风叹了口气,“精神大好了。”
大好了,却叹气。金石头抬眉,顺着话头继续说,“咱们三妹妹是个有大福的,那些说三妹妹福薄扛不住玄女娘娘气势的人,一个个全是睁眼瞎。来年扮玄女,还得是咱三妹妹。”
陆月摔下高台后,村里城里好些人说这是玄女娘娘将罚,因为小娘子福薄又缺德,配不上娘娘的衣冠。
陆风最恨这些说法,富贵人家的女儿不愿意招摇过市,因为他妹妹模样俊胆子又大,乡里求着她让她上高台,挥水袖。到头来好处没有,受了伤只落个“福薄命薄”的名声。
前些日子陆风每提及此,都怒气上头双眼红得像杀人,孙赖子那几个嘴欠的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就被陆风摁在地上捶。
可现在,陆风脸上浮现一股子凄寒苍凉的恐惧来,他双手搓着脑袋,“来年不扮了,谁爱扮谁扮。”
这下,金石头和王铁都瞪圆了眼,金石头道:“哎?不扮了,要是不扮了岂不是正应了那帮人的话,这你说了不算,得问三妹妹。”
“不扮了,再也不扮了。”陆风嘟囔着,狠狠吸了口气。
金石头哑然片刻,道:“你是中邪了?哥儿几个给你驱驱邪。”
“我没中邪!中邪的是……”陆风话到最后,渐没了声息。
金石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原以为陆风愁的是鸡毛蒜皮的事,没想到是三妹妹……
从高台上摔下了磕到了头,不会是傻了?那可不行!三妹妹多机灵多好的丫头。
金石头也慌张起来,牙齿舌头打架,:“是……是三妹妹中邪?怎么个中邪法,口齿流利不,是出了什么事啊?你说啊!”
王铁也蹲下来,焦急又忧心,“风哥,你可不能瞒着啊,三妹妹是咱哥儿几个看着长大的,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妹子。”
陆风满腔满心的迷茫无措涌到了嘴边上,再也憋不住了,“阿月醒了之后,手指头沾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张,城防图。”
金石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道:“这……城防……城防图?她是从哪儿看的?”
王铁压根没想起城防图是什么玩意,看看金石头再瞅瞅陆风的脸色,认定了城防图是件极要紧的物件儿,也端起严肃的面孔。
陆风咽下妹妹说的大灾大难,只捡着城防图这件事说,因为如果不是这画在桌上的图,他只会把妹妹说的话当成胡言乱语,“她说,是玄女娘娘给她看的,说玄女娘娘带她去了太虚幻境……”
陆风的话还没说完,金石头一张脸就冲到了极近的地方,眼睛熠熠发光,“玄女娘娘还说了别的没有?”
“什么别的?”陆风皱着眉头往后靠。
金石头揪着陆风的前襟,逼得陆风挺直后背往后倒,“比如什么发财的路子,埋在地里的财宝。”
陆风挣开金石头,“我是担心阿月被什么不干净的鬼魇住了,咱们这地界,死的人太多了。”
金石头道:“什么地方不死人,有人的地方就都有死人。咱妹子画出了城防图,又神志清明,这就是有神通。”
终于有王铁说话的机会了,“风哥,这些事,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你还记得不,前年我村子一小媳妇,被法师用着火的扫把打,活生生给打死了,就因为外面的人说她中邪。”
陆风胆战心惊地捂住了嘴。
金石头拿指头点着陆风,“你回去了也得多嘱咐三妹妹,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后日我和铁子去你家吃饭。”
寅时,陆风下值回家,他的心安定了不少,盘算着怎么和阿月说,让她把什么玄女娘娘的事都给忘了。
阿月还是个小孩子,他这个当哥的教训妹子,从来没这么忐忑过。阿月还是那个阿月,却有些不一样了,那双沉沉的黑眼睛,好像什么都懂。
想到这儿,陆风又心乱了,他加快脚步回了家,大门没关严实,冬风一吹,门板摇晃,陆风想着许是自己出门太急,忘了关门。
穿过院子,他推开门,闯进视线的是叠成一堆昏死过去的三个汉子,暖色烛光笼着陆月,握在手中的长棍染湿粘的暗红,她望向他,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疲惫下垂的眼,好像沉沉枝头挂满月。
“二哥,把他们拖出去吧。”陆月举起长棍指了指,轻轻道,“找个暖和的地儿,别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