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画一副地图。

外面电闪雷鸣，现在是真的要天黑了，张海盈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在一个薄笔记本上画一张地图，偶尔会停下来，在部分区域打序号，又在其他纸页里画更多的细节。

很老派的手法，现在已经没人用这种手绘画图了，但又画得非常潦草，他饶有趣味地看了一阵子，发现那大概是个巨大的地下结构，大框架之内被填充了很多细节，修建手法看上去很像是国内流行过的地下防空洞，粗糙，但有很多空间和极复杂的走向。

在她坐起来开始画图之前，黑眼镜还在讲他那个添油加醋过的古井女尸案，结果她就着这个故事直接睡着了，睡了半小时才又醒过来，什么都没解释，摘掉耳朵上的东西开始画图。

他本想抗议一下自己的讲故事水平不至于把人听睡，但看她摘了助听器，又悻悻地把话咽回了肚子。

六点三十分，天完全黑了，外面的雨势也变小了一些，她开了灯又画了一会，才收工把本子递给黑眼镜看。

“这里的地下结构，没有很精细，很多区域我没法确定。”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刚刚她在画的时候黑眼镜就一直在看，现在就草草翻了几下，问：“你听出来的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安静地盯着他，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黑眼镜笑了笑，举双手投降，权当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雷声和落在地上的闪电会和土层共鸣，他知道这一行有些人可以通过这些东西判断地下陵墓的大致结构，他们只需要这一项手艺就可以把自己卖出很高的价格了。她的耳朵无法正常接收人耳可听到的赫兹，但在那之外，她大概可以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

“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张海盈随口夸了一句天气，然后她问：“你觉得这个区域是谁修的？”

这算什么，对他的突击考试吗？

“中国人，但不是你的族人。高棉人之后，买下这个宅子的人是谁？”

她摇了摇头，“我也想知道。”

“你没有查到吗？”你们这么神通广大，怎么这都不清楚？

她做了一个抽烟的动作，黑眼镜心领神会地给她递了一根，点上了火，但是她并没有抽，而是任由那根烟一点一点的烧掉，直到烧到滤嘴。

意义不明的行为，真是浪费，黑眼镜心想。

“我有一个叔叔，他在上一辈里是顶聪明的那种，”她突然将话题拐到了家常上，“他经常出门，是个很活络的人，会给家里的孩子带外面的物件，他做决策的时候，会烧一只烟。我们小的时候，卷烟还没那么流行，他会烧烟管，后来国外的洋玩意儿渐渐流行起来了，他就开始烧卷烟，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烧了一根黄鹤楼。”

她翻转手腕，垂下眼睛看着那只被烧出黑色的滤嘴。

“那是多少年前？”

没有理会黑眼镜的打岔，她继续说：“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听说是偷渡下了南洋，直到半年前，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信和照片。”

“这个宅子的信息就是他提供给你的吗？”

“有两个可能性，其一，他引诱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解决这里的问题，把死在这里的人带回去；其二，这里的事儿是他做出来的，他想让我来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解雨臣说你继承了齐家的奇门八算，你能算出来吗？”

黑眼镜就笑了，“这不是你夹我喇嘛的原因吧？”

她点了点头，对这个问题表示肯定，她又要了一支烟，这次她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又嫌弃地把烟塞回了黑眼镜手里，把画了地图的笔记本从他手上抽走了。他捏着这只被吸了一口的烟，很不忍浪费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收到那封信之后，我托人调查了很多东西，可惜张家的情报网已经年久失修，查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了，而且我也觉得不能再带一个同族来这里，所以我拜托解雨臣帮我做了更多调查，是他向我推荐的你。”

“知道太多东西会有先入为主的思考。”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所以我需要一个经验丰富、判断力足够的帮手，从另一种角度帮我看待问题，他说，他那里有一个人选，如果我信任他的话也可以信任你。”

黑眼镜哈哈一笑，后仰陷进了沙发里，“你是在解释吗？解释为什么不和我同步所有信息。”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手从黑眼镜嘴里抽走了那只烟，掐灭，丢进了烟灰缸里，她看向那双被墨镜遮住的眼睛，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活了那么久，到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这是谈心？”

“我只是很好奇。”

怎么有人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多好奇心，黑眼镜心想。但自己的工资还没支完，也还没回国，要是惹怒了老板，她一气之下扣自己工资怎么办，说不定他得自己从湄公河上游回去。

“我想得到我的工钱，这算是吗？”

面对这个显然是在敷衍的回答，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有，”她说，“我想从某个地方逃走。”

完全意义不明的坦诚心迹，黑眼镜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还是好好接收了这份情绪。

第三个夜晚平安度过，他们第三次坐上了早餐的餐桌，今天的菜式是当地菜，做法和口味都略显粗糙，黑眼镜吃着不是很习惯，但他还是吃完了所有东西，好维持体力。

张海盈显然也对今天的菜单不是很满意，但她也是实务派，不是很讲究食物的口味，填饱肚子就好。

“我们能不能反映一下，明天给我们换点别的东西。”黑眼镜开了个玩笑。

“你大可以去反映。”她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才开口说话，这一点黑眼镜非常满意，他们这行的人大多粗鲁，不讲究用餐礼仪。

“这里虽然无序又充满虚无缥缈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但食材、消耗品不是轻易能变出来的，要维持这样一个生态，这里必定有人在运作。”

“听上去你并不害怕这些神秘力量，但你会忌惮人。”

张海盈想起自己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那些被天井框起来的阴沉沉的天，神色严肃的大人，还有林立着排位的祠堂，那些烟雾像一个个飘向房梁的鬼魂，她被母亲抱进祠堂，没有人对她笑，她听不清那些人嘴唇张合着说了什么，她被放在一张过大的椅子上，然后，有人给她看了一面铜镜。

......她那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来着？

她不记得了。

但她依稀记得自己那时候大抵是哭了，但那些周围的大人，脸上都是喜色。

那时候她有多大？两岁，还是三岁？

好像从那时候起，她就觉得，人好像比鬼恐怖多了。

于是她说：“人吃人可比鬼吃人手段恐怖多了。”

吃过早饭，她向黑眼镜同步了今天的任务，今天的任务是探索主体结构后另外一栋较为独立的建筑，整体还是遵循了法国古典主义建筑强迫症一样的对称美学，但外部装饰来看高棉风格的饰物更多。中国在某个时期，一些沿海城市也修建了大量这种融合两种建筑风格和手法的建筑，那时候人们称这种建筑为“洋楼”，并且视这是一种进步和潮流。

不知道这里会不会也有这种想法，被殖民之后视殖民者的文化为先进，在各种地方模仿他们，诞生了一些混血的作品，建筑也是其中的一种。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区域是高棉人修的，而且张海盈一开始给他看的那张照片里的人皮，应该就在这个区域。如果把发现人皮的地点都放在二维的平面上，就能发现这个摆法是经过设计的，虽然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图样，但这样大费周章地在各个角落放置经过处理的人皮，应该不是变态的恶作剧。

“这里被打入了七个生桩。”她同步了第一个信息。

七在佛教里是个吉祥的数字，生桩就是在打桩的时候把活人打在里面，在东南亚和中国南方都有类似的迷信，是祈祷建筑顺顺利利修起来的意思。

黑眼镜耸了耸肩，并不觉得这骇人听闻，这个宅子的历任主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并不是不可理解。

“这地上到底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值得打七个生桩？”

“不知道，”她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这里也知之甚少，“也许地上本身就有什么很凶猛的东西，也许是他们想用这个部分来做一些很凶险的事情，今天我们得小心。”

黑眼镜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感。

“我对你们家的腌臜事儿和你的悲惨童年有点兴趣了，”他突然说起了另一个和当前的主题完全无关的事情，“有空讲讲呗？”

她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径直说起了别的信息。

黑眼镜笑了笑，没有追问下去。

他现在好像有点摸清她的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