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莲又可以走路了。

她开心地走在路上，走得又快又有劲。

裴雪莲想起了狸猫还有车夫，他们好像也跟她一块掉下山崖，他们怎么样了呢？

可是一点都不想回去。

一想到回去就心底不舒服。

不行，万一阿瑜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她犹豫许久，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回去。

车厢拦腰斩，碎成了一块一块，树枝上、山崖的某块石头上、崖壁上，都留下了车厢撞击的痕迹，有的还有血痕。

最大的一块似乎也在经历最后一次撞击后，全部散架，没有一块完好的横木。

幸运的是，她找到了几个金戒指和手链，是阿瑜给她备好的。

狸猫的尾巴垂在树枝外，它似乎卡在了山崖边的树枝上，晕了过去。

裴雪莲看着那么高的树枝，她一头莫展之际，发现自己一跳竟然飞三尺高，能勾到那根摇摇欲坠的树枝。

她勾着树枝，直接就跳了上来，正准备扑上去摇狸猫，结果，自己的手直穿狸猫的身子而去。

再一看，当自己的手碰到狸猫的时候，就变成了透明的。

裴雪莲如同当头一棒，打得她头晕目眩，竟直直跌落下来，压到了一具□□上。

她撑起来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一具睁着眼睛的女人的尸体，死时脑后着地，导致脑浆迸发，血液已经凝结成暗红色，手臂扭曲且无力地垂在一旁，尸身上有着数不清血肉模糊的划痕，吸引着侵蚀尸体的蛆虫上下蠕动。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深处，渗入骨髓的凄厉叫声。

这正是她本人。

似乎被这一幕夺走了所有的感知，一时间只感受到恍惚，没有黑白无常，也没有固地自封，甚至都没有伤感，就接受了这一切。

后来，她就像风中的落叶，风飘在哪，她就去哪。

不知过了多久，她就这么顺着风，慢慢飘，飘回了临安。觉得就算死了，也要再去看许永瑜一眼。

裴雪莲有点担忧地心想，他知道自己死了肯定会很难过。

她想了很多很多再见时要说的话，如果他听不到，她也要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直到她说不动为止。

可是没想到，裴雪莲根本就找不到许永瑜。

洞穴，小屋，小巷，集市上……

有关黑猫的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路上偶尔跳出来一两只小猫，也都是不会说人话，化人形的。

她找不到猫妖，她只好滞留在原地，无论刮风下雨，她就蹲在墙角，看着人来来往往。

她有的时候记忆有点模糊，记得要等什么人，却忘了那人的相貌。

再后来，裴雪莲被一处热闹吸引了。

是廖家小公子的周岁宴。

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廖公子。

她终于清明了一瞬，裴玥儿好像和廖公子百年好合喜结良缘，有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今天刚好满周岁了。

裴雪莲想起了她跟裴玥儿的亲密岁月，不知道何时开始，两人开始渐行渐远。

她有点难过，又想再去看一眼故人，还有故人的孩子。

于是，这个孤魂野鬼，就来到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廖府，随着众人挤进挂满大红绸的府门。账房先生正埋头写账本，只听到叮当一声，他抬起头，眼前什么都没有，再低头一看，账本上多了一个金戒指。

账房先生拿起那个戒指，抬了抬眼镜，只见那个戒指上，刻了一个“玥”字的花纹。

他了然于胸，连忙抬起身，去看离去的宾客，“哎，大人，您没告知名字！”

裴玥儿面上满是为人母的光辉，长发盘成了发髻，饰以步摇和珠花，看起来格外尊贵和疏离。廖公子站在她旁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裴雪莲呆呆地望着她，内心有点欣喜又有点难过，在内心一点点勾画她的模样。

裴玥儿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往她这边一看，和她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下一瞬间又错开。

廖公子问，“怎么了？”

裴玥儿答，“无妨，错觉。”

裴雪莲看到两人在宾客的簇拥下回了府内。众人欢欢喜喜地欢呼着，原来是到了满岁宴的高潮，受邀宾客会一个一个，来到小公子摇床前，用清水沾一下小公子额头，再用扫帚扫除床榻的灰尘，送上一句祝福语。

寓意扫去晦气，集百家之福，佑吾儿百岁平安。

裴雪莲穿过人群，来到小公子的床边，此时正有人为他点上一滴清水。

那小公子水汪汪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脸，伸出一双粉嫩嫩的双手，樱桃小嘴一张一合，格外惹人疼爱。

小公子脖子上带着平安锁，脚上带着银脚镯，一身红色的绸缎，蜷缩在黑色皮草中，一红一黑，交相辉映。

只不过，这抹黑，如同一根针扎入裴雪莲眼中，扎疼了双眼，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果然不愧是廖府的百岁宴，自从和裴家结亲后，出手都阔绰了不少。”

“那可不，那可是裴二小姐出嫁，娘家家底深不见底，嫁妆更是数不胜数。看到廖小公子身上那件皮草了么，那可是从大妖身上活剥下来的，道士驱怨念都驱了七七四十九天呢！”

“大妖，这也敢用它的皮草？！不怕变成厉鬼纠缠不休么。”

“放心吧，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哪来成鬼之说。”

裴雪莲头痛欲裂，一个一个画面裂开，千百个碎片在她脑海中拼凑。

“那今天拜堂好了。”

“无妨，等你好了，我们成亲。”

“你要不要去我的府上看看？”

“姑娘，你已经跟在我后面很久了。”

……

有一只温热的手抹掉了她的泪水，喂了她一颗药丸，温声道。

“愿你平平安安，即使此生不见。”

裴雪莲双目通红，形容颠倒，三魂七魄在胸膛中随着愤火熊熊燃烧，憎恨和厌恶扭曲了她的五官，活像个人形的夜叉。周遭的空气猛得被压缩变冷，烛火和灯笼的火光一瞬间熄灭，窗户猛地被吹开，砸到墙面，如同平地一声雷，激得众人浑身的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

“什么东西？！”

“啊！！！”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自动浮到半空中，面色潮红，面容扭曲，一声哭啼卡在喉咙，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仔。

“我的孩子！”

“有东西！有东西在掐小公子脖子！”

小公子脖子上的平安锁直接被拽了下来，飞到一旁，锁中的符纸默默燃起了青色的鬼火，烧得众人心一惊。

“鬼……是鬼！！！”

众人连滚带爬想向门外跑，结果“啪”得一声大门关上，只有青色的火焰照亮了众人因或惊慌或苍白而扭曲的脸，个个像恶鬼。

只有裴玥儿挣开禁锢，冲到了小公子脚下，哭着喊着，“放开，放开我的孩子！”

小公子挣扎慢慢微弱下来，脸上由原本的红润变成了青色，眼睛含着泪水看着裴玥儿，一只小手也向裴玥儿身上伸。

裴玥儿直接扑了上去，倏地从脚底板冒出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猛地一颤，硬生生止住了她向前的动作。

宛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脚底钻入骨髓，恐惧使得她全身的骨头都随之颤抖。

母爱的本能使裴玥儿挣脱恐惧，埋头撞了上去，

她这一撞，小公子并没有逃出魔爪，反而撞落了几样金银财宝，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

裴玥儿扑上去，跪着爬着全部都找齐了，双手送上，欲语泪先流，“大仙，我儿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你，不要伤害我的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不要伤害他，求求你！”泪眼模糊中，看清了其样式，心跳一滞。

“雪莲？……”

小公子脖子上的红痕越来越重，意识模糊起来，双眼的焦距都开始溃散。

裴玥儿大哭，“都是我的错，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的命你拿去吧，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好。”

下一秒小公子摔在床上，平静了几秒，卡在喉咙的婴啼声昭示着生机终于响了起来。

“小公子……得救了！”

“快！看看小公子。”

众人还没有喜出望外几秒，只听裴玥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四周只有小公子的哭声，一时间，静得可怕。

“……玥儿？”

没有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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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雪莲站在一处河水边，河水中倒映着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裴玥儿的脸。

她就这么看着河水中的这张脸，这张脸面色苍白，了无生机。

倏地，她猛得掐上自己的脖子。河水中的人，表情变了，因为窒息染上了痛苦的颜色，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生理性的泪水也随之落下，手上也开始颤抖。

裴雪莲猛得咳了两声，看着河水中的这张脸扭曲的模样，产生一抹快意。

“哎。”

一句叹息，从内心深处中发出声。

薛晓尘闭着眼睛，裴雪莲的手腕颤抖着抬起，他控制着她的手，从她的发中拔出了一根发簪，那枚发簪在阳光中微微旋转，折射出点点金光。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薛晓尘轻声道。

“当所有的痛苦和因果，压在一个人身上，很喘不过气对么？”

裴雪莲双眸动了动，一抹光闪烁了一下。

“你恨所有人，无论那些人曾经对你好还是坏，他们都或多或少，让你活在世上痛苦万分。但是，你最恨的是自己。”

“要是——自己不存在这个世上就好了。”

裴雪莲张了张嘴，舌尖的话，与薛晓尘所说的重叠，“大家都会幸福地活下去。”

薛晓尘勾了勾嘴角，笑了笑，用发簪对着自己的脖子划了划，“你看，死很简单，只要从这里戳进入，一了百了。”

“那为何不结束这一切呢？”

他用发簪戳进脖子中，脸上依旧带着笑，只不过那个笑实在是瘆人的很。

发簪被拔出，落在地上，清脆一声。

这个幻境终于破碎，四周恢复原样，裴雪莲顶着裴玥儿的那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

薛晓尘的脖子被戳了一个洞，血流不止，他也躺在地上，意识模糊。

她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之后，开口道。

“说实话，你有点让我失望。”

“——失望吗？”

一句叹息过后，躺在地上的人又直起身坐在地上，一只手臂搭在大腿上，幽深的眸子如同深潭，看不到底。

而他脖子上的血洞被密密麻麻的线堵住，那白线甚至还能吸收流出来的血，就像是倒流时光——脖子又恢复到完好如初的模样。

薛晓尘道，“我不是成为‘你’了么？”

得知一切的裴雪莲悲痛欲绝，附身在裴玥儿身上，最后选择了自杀。而他不过像是知晓一切的幕后人，提前将这一幕演了出来。

裴雪莲抿了抿嘴，“没死？”

薛晓尘道，“是啊，你找错人了，惊不惊喜？”

裴雪莲看着他，竟然眯了眯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最后大笑起来，“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等能力，不愧是千山第一剑客。”

薛晓尘看着她笑出了眼泪，看她越笑越张狂，甚至有点疯癫，顿觉无趣。他观摩了一会，扭头准备走了。

结果伸手就触摸到透明的屏障，隔绝了外界，将人禁锢在其中，明显施法者没有让他走的打算。薛晓尘无奈道，“裴小姐，戏也看完了，太阳也落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裴雪莲道，“谁说戏看完了？”

薛晓尘与她面对面，挑了挑眉，“裴小姐还不打算放过我？恕我直言，裴小姐以鬼之身，对我恐怕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嗯。”裴雪莲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堪称温柔，她轻声道，“三大门派没落，薛家倒台，莲花湾瘟疫，师尊陨落，同门惨死，为何只有你，稳稳当当地站在这里呢？”

薛晓尘眼中的戏谑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丝寒意闪过眼眸。

也只有一瞬，情绪掩盖得意外的好，再次眨眼，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了。”

他的手掌放在屏障上，身后传来裴雪莲的声音。

“这个是保护罩，从内部只要少许灵力就可以击破。”

他的手没有移动，同样的，屏障依旧纹丝不动。

裴雪莲道，“你没有灵力。”

薛晓尘放下手掌，这才抬眼道，“不无聊么？”

裴雪莲道，“有点。薛公子，我可以借你灵力。”

薛晓尘只是扫她一眼，“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要灵力做甚。”

裴雪莲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猝不及防、不讲道理的，无论你想不想要，它都会按照原定的轨道降临。”

她轻笑一声，“例如——我。”

薛晓尘只觉得正面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什么东西猛地钻进了他的身子，他全身经脉都被胀满，血液直往心脏冲，剧烈的心跳跳得他浑身巨震。

他艰难睁开眼，只看到裴雪莲身上的灵力像蛇一样争前恐后钻进了他的身体，而她自己的鬼魂变得淡薄，慢慢地一点点透明，那张裴玥儿的脸也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仇恨洗刷过的眼睛又变得纯粹明亮，像装有星辰。

“……为，什么？”

“帮帮我。”

她又变成了那个少女，长发及腰蹲在地上温柔喂猫的模样。少女似乎听到了什么呼唤，站起身来，笑着跑向远方。最后落入一个拥抱中。

下一秒，裴雪莲化作碎片消失在空中。

当年，临安城在旧历269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家常常白日紧闭的大户，忽然打开了大门。

胆大的人一看，吓得屁滚尿流。

血顺着门槛流了下来，死不瞑目的尸体朝着府门口伸着手，似乎临死前还向着门口爬。

有人说在一片血光中，看到了有个女子，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再细看，那女子大腿以下竟然是透明的，她回头一看，青面獠牙，是只恶鬼。

后来有个穿着袈裟的和尚，听到了众生的诉求，一只手转着佛珠，一只手施无畏印。

那女鬼被困住，奋力挣扎，一张脸变化多端，青面獠牙恍惚间换了一张出水芙蓉的脸，又从出水芙蓉的脸换了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众人纷纷说，那女鬼嫉妒心强，专吃貌美女子，将两位女子的皮撕下来，以此哄骗无知少年。

那和尚法力无边，收了那女鬼，悄然离去，众人叫好，纷纷询问这和尚的法号。

看不清脸和尚的脸，只见他扫向人群时，左眼是一只全黑的义眼。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

独目武僧，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