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二人一起上了五楼。
楚萱将脸对准门把手,门锁“叮”一声滑开。
到玄关后,陆淮率先见到的,是地上一双四仰八叉的大码球鞋。
楚萱换了自己的鞋,顺便把那一双球鞋踢到摆放得端端正正,弯腰在柜子里找了双男士拖鞋给陆淮。
陆淮瞥了眼,停在原地无动于衷。
楚萱抬眸看他杵在那里,察觉他似乎很嫌弃的样子,忍着脾气开口说:“全新的。”
陆淮这才换了鞋,又瞥了眼那双球鞋,面上无情无绪地跟着楚萱往里进。
也就在二人走到客厅的时候,一个男声从某个房间传来:“楚萱你回来了?”
“嗯。”楚萱高声回道,转头给陆淮指着沙发说:“你先坐会,卫生间这会没空。”
陆淮视线从卫生间处移到她脸上,顿了一会儿,眼中些许探究。
但楚萱并未回应这抹探究。
她说完话去了厨房洗手,洁癖者的清洁瘾犯了,将双手一遍遍搓了又搓。
陆淮耳边有两股稀稀拉拉的水声,其中一股夹杂着调子欢快的口哨,他看楚萱一脸平静的神态,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没落坐,就站在原地四面打量了起来。
公寓不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布局,置办的是复古中式风格的家具,空间有限,但所有东西都被摆得整整齐齐,墙面是各类诗画、书法装饰,纵横也是对齐成了一条线,窗帘挂了幅绣金的兰亭序。
边柜上有两个花盆,一盆文竹,一盆鲜艳的芍药,边柜门板是大幅度镂空的月亮形,定睛一看,这柜子实际是个内容丰富的展示柜。
陆淮凑近了些距离,看到每个隔板上展示的,是极为袖珍的各类仿古建筑与庭院。庭院之间,亭台楼阁处,还有或者站着的、或者坐着的穿着各异的、小巧玲珑的古风人偶,有提笔作画的,有醉心弹琴的,有棋盘对弈的……
是一个个极具古韵的小世界。
楚萱洗完手后出来,就见陆淮弯着腰在她的展示柜前打量。
他人本就挺拔,这一衬托,不止衬得柜里的东西更迷你,也显得她的客厅好像比平常狭小了些。
最要紧的是,有外人闯进私密领地的不适感攀升,楚萱眉心浅浅蹙起。
但人已经被领进门,他应该比她更急,又因为自身这边的原因他才没速战速决,她也不能当真怠慢客人,于是开口问:“要喝杯水吗?”
“不了。”陆淮抬手指了指她的展示柜,问她:“你亲自做的?”
楚萱随他手指方向看了眼,察觉他在得寸进尺地打探她的隐私,她走到沙发旁,一边收拾几本乱丢的书,一边淡声道:“买的。”
陆淮看着她将书拿到书架旁,用脚踢了一个黑底绣银竹的坐墩过去,因为她人不够高,人就踩到坐墩上,要将书放去最顶一层。
那坐墩被她一踩,中间陷了个坑,看着就不是多么结实的东西,他顿了两秒,在她身后伸出手,隔着几拳远的距离虚虚护着。
见楚萱放好书收回手臂,他正要撤回手,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一个极其愤怒的高声——
“你在干什么?!”
声音中气十足、无比洪亮,楚萱被这一喊惊得一个激灵。
侧脸看过去,就见楚洋口中说“你个赤佬,耍流氓啊!”,而后箭步冲上前,一掌就推到她身后的陆淮肩上。
陆淮踉跄着退了几步,而后人往后一跌坐下去,随即空气中发出一声闷响。
见到这一幕,楚萱大受震惊。
由于她常需要用美工刀切切割割,她特意买的这款茶几,这台面是实打实的大理石,无比厚重、结实。
可想而知,猛然撞上去该有多疼,而脊背,可是严重时会导致人瘫痪的地方。
楚萱急得跳下坐墩,忙去扶住陆淮,问:“你还好吗?有没有事?有没有被撞伤?”
陆淮没应声,垂着头,紧蹙眉宇。
楚萱朝他背后看,没了任何一丝侥幸:他背脊接触的地方,正是茶几台面的边缘。
楚萱的大脑空白了瞬。
是楚洋的一句疑惑将她拉回了神:“他怎么就倒了?”
陆淮随即从口中吐出了一声低低的、似努力压制但没压住的叹息。
楚萱心中一紧,扭头朝楚洋大声:“去拿几块冰,冰箱里,用干毛巾包过来,干毛巾在厕所,不,我房间衣柜抽屉里!”
楚洋没想到一推之下是这么个结果。
他既觉得这人怎么跟叶子一样轻飘飘的一推就倒,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举铁多力气大了许多,但见楚萱紧张不已,让他猛然觉得自己闯了个大祸,一时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只能呆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两人。
这会被楚萱吩咐做事,楚萱又有点语无伦次,楚洋听到耳朵里,稍微反应了一会,才跑去她卧室里找毛巾。
毛巾和冰块取来,楚萱对陆淮说:“我给你冷敷一下?”
陆淮点了点头。
得了他的允许,楚萱伸手,扯着陆淮后背的衬衫就往上掀,但他的衬衫因为坐姿而贴身,下摆又压在裤子里,楚萱扯了两下没掀开,手原地顿了下。
陆淮意外又奇怪地看向她,看她犹豫了两秒,手就挪到他腰腹前,迅速解他的衬衫扣子,解开后,手扯着衬衫,从肋骨处一把往上掀。
她手指冰凉,碰到他的肌肤,让陆淮的身体微微抖了下。
楚萱压根没注意到陆淮的异常反应,她将他的衬衫掀开一半,就迫不及待勾着脖子去看他的背。
果真是红了一条线。
这种红,在他白净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她一把将冰毛巾敷上去,然后问:“我给你打120去医院吧?”
“不至于。”陆淮回道。
可他话是这么说,额头上冒出的汗却是实打实的,楚萱又担忧又忏愧,转脸看着楚洋,严厉说:“你给他道歉。”
楚洋不可置信:“他都对你动手动脚了,我还要道歉?道什么歉?”
他朝人动了手,还一脸被冤枉的模样,楚萱压着火气说:“他没对我动手动脚。”
“怎么没有?呐,就这样!”楚洋将双手伸出,复制刚才陆淮的动作给她看,在他的角度晃眼一看,陆淮的手正好在她的腰侧:“他抱着你的腰!”
他抱没抱着她,她自己还能没感觉?楚萱气得咬牙:“他没有。”
楚洋改口说:“那他就是正要去抱!”
楚萱闭了闭眼,竭力保持着不在外人跟前失态,反问楚洋:“他无缘无故抱我的腰做什么?”
楚洋被她问得烦躁,指着陆淮越说越来气,声量就越高:“我哪知道?你问他啊!他就是想去抱你的腰,被我发现了才没有得手!”
越说越离谱,楚萱终于没忍住怒意,厉声凶他:“你给我闭嘴!”
楚洋这一推,若陆淮撞的是后脑勺呢?若是因此出了人命呢?他楚洋的前途岂不是就此结束?
楚洋还想说什么,他一口气高高提起,可楚萱的脸色已经很差,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很凶,他那口气被压制下,整个人的汹汹气势开始偃旗息鼓。
而楚萱看他露着一身沾着湿气的腱子肉,又多了一个训他的理由:“你怎么不穿衣服到处晃?”
她一问,楚洋的急躁再次冒头:“我突然听到屋子里有男的在说话。”
就这么冲动,楚萱反问他:“那你觉得是小偷进来了,还是入室抢劫的?”
楚洋一噎,无言以对。
不说江城这样治安良好的城市里,鲜少有这类事件发生,就单论这个逻辑,不论是小偷还是入室抢劫的,都不会选择灯火通明、他和她还讲过话的时候。
楚洋自知理亏,转身说:“我这就去穿衣服。”
到了浴室他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可不是认为来人是小偷还是抢劫的,他以为是那个来骚扰楚萱的。
楚洋差点就转身出去跟楚萱解释,又忽然想到:楚萱半夜带个男人回家做什么?
……
不论楚萱带男人回家做什么,这个男人此刻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脊背的疼痛提醒着他那个茶几的硬度,若不是他的手撑了下地面,恐怕真要撞成骨折。
而除了疼痛,此刻将他定在原地的,还有别的。
楚萱保持着给他冰敷的姿势,虽然身体没有跟他挨靠着分毫,但两人距离近在咫尺,她紧张到凌乱的呼吸就打在他耳侧,身上还有股清甜的香味,这香味这会儿正在肆无忌惮往他鼻腔中钻。
脊背是痛的、凉的。
耳际是温的、痒的。
心跳是失了序的。
陆淮抿紧着唇,视线在中央还凹陷着的坐墩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侧脸过来,看着楚萱。
楚萱从罪魁祸首楚洋身上收回视线,心中暗恼:他事是不经大脑地做了,这会她还得给他擦屁股,尤其是她几次压着火陈述事实,他还一点听不进去。
她正准备朝陆淮道歉,一抬眸,就对上他看着她的视线。
二人鼻息相连,这一眼,楚萱心里忽然打了个颤。
她后知后觉二人靠得如此近,也察觉到陆淮看她的眼眸中,那幽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萱微微移目,看到他耳朵尖上红透的颜色。
她顿了下,余光是陆淮半截白华华的肌肤,她垂目往下看了下,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为了看清他的伤势,表现得过犹不及。
她还批评楚洋不穿衣服就乱晃,而自己呢?明明这位衣衫齐整,却被她搞得凌乱不堪。
楚萱闭了闭眼,忍下心里的几分难堪,问他:“你真不用去医院?”
陆淮:“不用。”
他的呼吸就在她脸前方,楚萱又问:“那你能不能动?”
陆淮:“可以。”
楚萱将他后背的冰毛巾撤下,看了眼红痕没有肿大,隔着毛巾压了下他的骨头,形状没任何问题,他也没任何疼痛的反应,她一丝不苟将被她掀开的衬衫往下拉,甚至连那几个她解开的纽扣也原封不动地扣了回去。
大有一种返本还原,就算是她什么也没做过的意思。
陆淮看着她泰然自若的面容,手撑着地毯,缓缓站了起来。
他足够挺拔,此刻再居高临下看着她,楚萱觉得这样的距离,才是她认为安全的距离。
楚萱站起身,脊背崩得笔直,认认真真朝陆淮说:“他是因为误会才动了手的,我替他给你道歉。”
陆淮没说接受不接受的话,而是问她:“他是谁?”你凭什么替他道歉?
他这话又在侵犯她的隐私,楚萱皱了下眉,不答反问:“你真的确定不去医院吗?”
陆淮没什么心情,心里像有一股好不容易提起的气缓缓在泄,冷淡说:“不用。”
他看着她纹丝不动,楚萱也没再开口。
楚洋穿了衣服出来,见到的,就是二人沉默对站着的模样,像两个没有风吹拂的稻草人。
而看见陆淮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楚洋十分意外地:“他没事了?”
陆淮刷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一眼就看出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森冷敌意,楚洋顿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他大步走到楚萱身旁,越心虚越要逞能,当着陆淮的面,嘀嘀咕咕提出自己的质疑:“他刚是不是装的?装得摔得很疼的样子。”
“你闭嘴。”楚萱斥他。
楚洋还是不服气:“那他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楚萱伸手往他手臂上就是一掐:“让你闭嘴!”
楚洋这下像被人点了穴,彻底闭嘴。
陆淮看着并肩站的二人,看楚萱毫无顾忌地责备寸头,
楚洋终于不再出声后,楚萱客气地朝他讲:“洗手间这会空了。”
关上卫生间门时,陆淮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是谁啊?”
“你觉得是谁?”
“是同事吧?你突然带同事回来做什么?”
“公司领导,副总。”
“啊?”
“所以让你少冒冒失失的。今天他好心送我回来,想用个洗手间,还没用上,就被你给推倒了。你想没想过后果?他要是受重伤怎么办?”
“摔个跤怎么可能重伤?”
“万一撞到后脑勺呢!”
“啊?后脑勺?我错了……那这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你再推个几次就知道会不会了。”
“楚萱,我知道错了。”
陆淮环视一圈,看见有男士的洗发水,有深蓝色的浴巾,还有个剃须刀,甚至还有两个牙杯,像看到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的答案,他闭目,深吐了一口浊气。
领导。
副总。
他连个同学都不是。
这嫌避得……
陆淮走后,楚洋好奇地趴去阳台上看他的踪迹,看陆淮背靠在车上迟迟不进去,他转头问楚萱:“他怎么还不走?”
楚萱去拉他横在窗框上被雨淋湿了的手臂,将窗关上避免雨飘进来,没好气地说:“说不定背上还很痛,动都动不了了,怎么走?”
楚洋的气势顿时低了大半截:“楚萱,你别吓我。”
楚萱没说话,随着楚洋的视线从上往下看,看到雨线落在路灯下,形成了一片雨帘。
雨帘前,陆淮站在暗处像一道黑影矗立着,看不到什么表情,但烟头上忽明忽暗的红点很明显。
烟瘾竟然这么大,宁愿淋雨也要抽,楚萱拉上纱帘,问楚洋:“你明天几点去学校?”本来楚洋九月才开学报道,但他的导师有个项目临时需要人,楚洋便被摇到了,要提前到学校。
“九点。”
“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