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哦——”的一声,有人连忙摇头示意同伴噤声,却有人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怕什么?高门贵族中无人不知,哪就差咱们平民传几句了?”
话虽如此,讨论声还是低了下来。
窃窃私语声之中,隐约听得见人说:“这长公主啊,说也是个人物,身边从不缺人,且个个绝色。”
“人家怕什么,那可是长公主,自然做什么都是一帆风顺的。”
“对啊,爱慕美色那是人之常情,若我有一半的身家,早纳他十房八房了,哈哈哈!”
有人说得上头了:“啧,若是我如此,我母亲必定说我不成体统……”
身边人见不对,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裳,让她闭嘴。闲嗑牙的风言风语大家都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质疑皇家的人。
有人笑道:“又没强取豪夺劳民伤财,有相好的,是两厢情愿,与外人无干。若是前朝那些,有几个男帝不风流?但众人都习以为常,提都不必提,更有故事许多传为佳话,哪会因此而指摘?”
邵岁颐看过去,竟还是方才的褐衣女子。
方才她还主动捅出大恩客是自己的事,当下却又维护着自己说话,邵岁颐一下子来了兴致。
众人依旧喝茶听曲,小二端着茶盘,路过褐衣女子的时候,不易察觉地低下身去说了些什么。
女子便笑吟吟地站起身,朝雅间走去。进了门,长长一喏,在席末坐下。
主位上正是邵岁颐。见女子问也不问,直接入座,她也不拦,饮了口茶,才开口。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请你过来?”
“鄙人孑然一身,又无什么其他值得人注意之处,还用问吗?阁下有什么想打听的,尽管开口,鄙人做的就是这桩买卖,无事不通。”女子取了一枚茶点,咬了一口。
“你方才议论皇室,就不怕人治你的罪?”
“哈哈哈,”她笑道,“朝廷不仅不该治我的罪,反而应该嘉奖我呢。”
“怎么说?”
“你以为我揭了长公主的底,可实际上,殿下并不怕人知道这事。不怕,是因为陛下从没有因此事而责罚过。”
邵岁颐暗自在心里想,这倒不错,如果风流成性会受惩罚,或许自己之前也不会那么放肆,可那又说明什么?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见的东西都是最浅显的,却要见微知著,从蛛丝马迹推测上位者的心意。长子不务正业,陛下不加责罚,说明罚比不罚危害更大。
“方才有人出言不逊,想必阁下也听到了。如今大虞虽已百余年,但在有些人的心里,女子还是不能彻底不受束缚,旧习依然未除。正是为了与这种人抗衡,陛下才放纵自己的女儿,做得出格些,是最好的引领百姓的手段。虽然一时确实有损皇室利益,可让百姓习惯了女尊男卑,却是对千秋万代的益处。”
邵岁颐默然了,她一直被局限在皇帝不干涉是游戏设定的思维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个真实的世界,皇帝的做法有着什么逻辑。
她好好地又打量了女子一番,才发现她的褐衣虽然穿得随意歪斜,竟然是一件道袍。
“方才道姑问我要打听什么,其实,我要打听一个人。她也正是一位无事不通之人,除此之外,还要胆大心细,进退得宜,忠心耿耿。”
女子笑道:“阁下不愧是精益求精之人,不是我武断,这样的人,全京城也挑不出一个。我倒知道一个人,无事不通、胆大心细、进退得宜,只是有一条忠心耿耿,还不能说。”
“为什么叫‘不能说’?”
“好货也要卖与识货的。那位得问问,阁下是自己用人,还是替别人问的?要用这人当奴才,还是做仆人?”
邵岁颐兴致更浓:“是我用人。我要怎么用,要看这人有什么才。不过我用人,必定得干净。”
“出家修行之人,岂不是最干净的?”女子起身拜道,“这人名为道士孚奎,暂寄身城外莎草观,见过殿下。”
孚奎,福五娘。
邵岁颐毫不奇怪对方认得出自己,摆摆手让她坐下。
不过邵岁颐原本还打算伪装丞相府的人,探探对方的底细,可如今也只好直入主题,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是无事消遣,听到百姓议论,谁知道竟恰好遇到大名鼎鼎的福五娘。姜相那边的下人提到过你,你替丞相府做过事?”
“在殿下面前谁敢夸海口,一介草民而已,与丞相府也只是一面之缘,”福五娘回答道,“相府一个下人忍不了管事刻薄,和同伴逃了,却在路上被杀人劫财,抛尸在水里。谁知那下人的亲戚要告相府凌虐致死,我那时候刚到京城,算了出来,就帮了一把。”
邵岁颐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只点了点头。
最终,她却并没有就这么收下了这个手下,而是说改天去莎草观看看。
这也太顺理成章了,姜潼推荐了福五娘,邵岁颐第一天来茶馆就找到了她,还恰好长篇宏论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面对自己这个势头一般的皇子,福五娘当即就表示愿意跟着自己干,说背后没其他意图,邵岁颐还真不能相信。
回头见了司天监的张冕,邵岁颐便无意中提起了莎草观。谁知道张冕竟也知道这个人,邵岁颐一问就得知了来历。
“她是前年云游到京城来的,从前一直在燕冀的清虚观,听说是被收养的,”张冕侃侃而谈,“一直做到了知库,她却说想云游四方,见见世面,这才到了京城来。”
“原本京城和毗邻道观的道士众多,又来来往往,我们也不一定能记得全。只是她平日里不诵经修道,却做掮客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出没,被同行告到过司天监的道录司来。”
“那你们要管吗?”
“道士去哪,只要不是烟花之地,道录司原本是不管的,”张冕回答道,面露难色,“可是她在那边做生意,就有些不合规矩了,也太不像清修之人。道录司的高功找她谈过,可之后也不再干涉了,只说实在不行,就让她还俗。”
原来如此,这人挺有意思,明明从小在道观中长大,长大后反而想要回归俗世吗?
“她为丞相府办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那件事当时在京中也掀起了一些小风波,相府也不是解决不了,但有福五娘的相助,才能解决得那么快。”
“她算出来那人不是相府杀的,众人就信了?”
“哪里,不是算出来的。是她带着仵作和衙役,到那河边走了一遭,探行迹,验尸身,说得官府当即就断了案,才没拖太久,叫百姓误会。”
原来是这样,邵岁颐点点头。天象卦象不能不信,但也不能依赖,这倒是有硬本事的。
但要确定对方可以为自己所用,还是要探查一番对方的本事和心意。
邵岁颐回过神,接过自己托张冕为自己找的卷宗,微微一笑朝他道谢:“辛苦张大人了,总要麻烦你跑腿。”
“归档记载原本就是在下的本职,何谈辛苦。更何况和殿下交谈令人愉悦,比起闷头做文书,可谓是享受了。”对方笑道。
邵岁颐也笑了起来,送他朝门外走去。想到方才想要考察福五娘的事情,随口问道:“我这府里缺几个得力的下人,若是想找几个好的,应当到什么地方去问?”
“要信得过的话,雇的终究不稳当,还是买几个回来放心。西市,码头后面,有个园子,殿下可差人去那里问问,”张冕疑惑道,“照理说这些事管家是都知道的,为何要殿下亲自过问?”
“我原先的管家是宫里出来的,前阵子到了年纪,求宫里放她还乡了,”后面接手的那个被我砍了,邵岁颐默默想,“眼下我这边还没有管家呢,剩下的丫头又不中用。”
“这……这太不合规矩。宫里也没有再派人来?不如我替殿下跑一趟吧。”
“那怎么行,”邵岁颐连忙一口拒绝,“我的私事就不劳烦你了,更何况你一个男子,行走那种地方更不方便。”
张冕微微一笑,礼貌和距离感把握得刚刚好:“殿下若用得着,只管吩咐在下,没有什么是不方便的。”
……
趁着天气好,司天监的监生们把卷宗搬出去好好晾晒一番。一时间满阁弥漫起细微的灰尘。
裴识夜挽着袖子,推开门走进一间屋子,自顾自地搬起一叠折子来。
“唉唉你放下!那可是机密,别弄乱了!”
“知道,所以得我亲自来晒。就给你放在楼顶,别人上不来。”裴识夜闷闷地说,搬着折子出去了。
嘿,你小子,蔺向松伸伸懒腰,跟着他一块走上了楼顶。
“这几日,不高兴了?”
“我不高兴什么?”
“你屋里挂的命盘丢了?听为师一句话,丢了就对了。太想看透的命盘,你反而越是看不透的。”
“嗯,我扔了,不看了。”
蔺向松一笑:“谁信。”
“信不信由你。”裴识夜也不争执,扭头回去搬其他典籍。
蔺向松身为司天监最高上司,却也丝毫不怒,跟着回了房:“你要是真不喜欢了,咱们就和长公主断了,我也不用再帮她,三公主也挺好……”
“反复无常。你那时候明明也没想帮她。”
“兹事体大,你难道看不出,那天晚上,为师阻拦才是为你好?你喜欢是一回事,可损了自己却要独自承受。”
“我若是不去,她当晚说不定就……”
“为师不让你去,难道你就真不会去吗?我看不出你的命格,但知道你的性子。”蔺向松叹气,却又转而来了兴致,“明明救驾有功,应当进展顺利才是啊,为什么回来却又甩脸子?”
回忆起那晚的男子,又想起把自己放在司天监的那人,裴识夜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总之……近看了之后,不过如此。”
蔺向松看了看他嘴硬的表情,撇嘴。
此时,敲门声响起:“大人。”
是张冕回来了,蔺向松提声说道:“进来。”
裴识夜的动作迟缓了,放下怀里的典籍,转头整理起其他东西来。
张冕转头看了他一眼,蔺向松打断:“你说。”
“卷宗已经亲自交给长公主了,长公主说,问候蔺大人。”
“好。长公主还有其他需要的吗?”
“这倒没有开口,只不过殿下和卑职闲聊,提到了府中无人打理,诸多不便。”
裴识夜动作一僵。
蔺向松也眨了眨眼,挑眉。谈及府中内务可是比较亲密的话题了,更何况是对着男子。不知邵岁颐是真无心还是有意,这样的抱怨,颇有轻佻地让对方替自己操持的意味。
唰地一下,裴识夜抱起厚厚一摞典籍起身,转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