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武太后将追云熹带进一处新的阵法之中。
虽说世间万物于万福永寿宫的阵法里,都保持崭新模样,且一点都没蒙尘,可追云熹仍能感知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闻不到有人居住于此的鲜活气息。
察觉不妥,追云熹问道:“此阵没有主人吗。”
惠武太后把他安置此处,刚要离去,听他问起便解释道:“万福永寿宫每住进一位太后,剑宗就会遣人在这座宫殿基础上,再建一层崭新阵法供太后颐养天年。二十七位天海皇后,再加上南摄政王雏焘的居所,一共二十八道。但此处是被我藏匿了九百年,其余人都不知晓的第二十九道阵法。”
丹士女子的手轻轻一拂,阵法更深处的宫殿显露出来。
香炉中的鸢尾花香薰被点燃,清冷气息瞬间充满整座殿宇,绵密悠长,惠武太后掀开帷帘,露出一面挂满画像的墙壁。
目光完全被这面墙上的三幅画像吸引,追云熹鬼使神差般走上前。
身后的惠武太后静静沉吟道:“我夫君临终前最挂念的,共有四人。除了我,还有女儿之外,剩下两人一是母亲龙德太后,第二个就是同母异父的弟弟——雷鸣太子追云熹。”
听到自己的名讳,追云熹心头一跳,侧身望向惠武太后。
惠武太后迎向他的目光,道:“雷鸣太子出生时,我夫君已有二十来岁的年纪。鲛人与人类相比,寿命差之甚远。等夫君白发苍苍,风烛残年,追云熹还是牙牙学语的柔弱幼儿。圣太后对雷鸣海一向虎视眈眈,必有开战那日。我夫君自知命不长久,才在死前尽全力把雏焘在人间拥有的特权,也一分不差给了追云熹。摄政王名号、参政权力、尊崇地位,还有同入太庙供后世观瞻的资格,一样都不能少。这座阵法也是我瞒着圣太后等人,偷偷为追云熹所建。可惜他不喜欢人间,此处空置都快千年了。”
“若他知道这份珍视,就会喜欢人间了。”追云熹听出这份已逝百年的牵挂,咬了咬下唇,半晌才如此答道。
“我夫君生前从没奢望兄弟团聚,他真在天有灵,也只会盼望追云熹能安然度过此劫。”惠武太后面无表情,追云熹分明见到她脸颊上迅速落下一滴如流星般的泪,“真诚对待亲人是他最大的好,也是他最大的错。”
不同于鲛人们容韵腻丽,丹士通身彰显出清正气派,令人眼前一亮。
与他们接触,就如一阵松风拂面,心旷神怡。
又许是辟谷的缘由,丹士们就连唇齿开合之间,也会呵出不沾红尘,遗世独立的冷意。
惠武太后虽为摒弃七情六欲的修行之士,她看向某张画像的眼神里涌出数不尽的思念,无法隐藏得住。
没出言打扰,追云熹默念道:她是不是早已知晓我的身份了,不然怎会在雏焘发难前就赶到,及时为我救场。
“也罢,我先离开此处,回去试试怎么解开雏焘的铃锁。”惠武太后回过神,收拾好情绪,露出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道:“此阵藏得很深,先安心休息吧光盈。等铃锁解开我就回来接你。”
等她离开宫殿,关闭阵法。追云熹陷入了难得的安静之中,他长久以来的紧绷情绪在瞬间舒缓,几乎累得要再次瘫倒。
余光看向这座为他准备,可他却从不知道的宫殿——
看得出这九百年间,惠武太后一直在打听他的喜好,并默默布置宫殿的每一处。
除了一进门就能闻到的鸢尾花香调,还有珍珠与珊瑚作为主要材质的精美摆设,大厅正中有一座永远喷涌流动供鲛人栖息的泉水浴池,书架则摆满各式各样的剑谱与图鉴绘本。
连那面墙挂着的画像也是极尽心意。
蓝发银眼的雷鸣女帝在最中央,柔媚可亲,玉质天成,极尽风采;追云熹存在太庙的画像被惠武原封不动请人再摹了一副,被摆在女帝左边。
摆在女帝右边的男子,尽管追云熹没见过,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女帝和追云熹的画像都身穿礼服,隆重无比,但男子只披一件薄而轻柔的黑色寝衣,托腮望着作画之人,笑得眉眼弯弯,星眸点亮诉不尽,全是对作画之人的深爱。
作画之人是惠武太后吗?
追云熹有些悲伤,对着这幅画像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正午渐渐转为夕阳,变成浓金与浓紫的双色暮光。
除从未谋面的异父兄弟外,画上男子还有个相当重要的身份。
女帝玉胧熹所生的第八代人皇——大名鼎鼎的“圣子”戚开,也是海族剑圣雏焘的首位弟子。
当时雏焘年仅两百余岁,刚成年就获得剑圣的名号。
他轻轻一挥,剑气直接从深海八千尺的岐源冲到天界,瞬间跨越整个人间,天界万米的层云被这所向披靡的剑气,划出泾渭分明的整齐两半。
自太古起就一直被万层云朵笼盖,高不可攀的天空霎时暴露在人海两界眼中,如撕下外衣的庄严神像。被无数双下界的眼睛凝视到的,可不仅仅只有神像被迫袒露出来的体与面。
雏焘那一剑让所有人看清楚——高高在上的诸天又何足道哉,其湛蓝本色不就跟大海一模一样吗?。
被这份恐怖力量震慑,三界不敢再对神文海的霸道行径指指点点。
雏焘风光无量回到兕方城后,便担负起养育新皇戚开的重职。
他看似尽心尽力辅佐,实则把戚开教育成了一个被后世描述为“离经叛道,性情偏激”的暴君。
初代人皇戚合与天帝桓昙之间,曾有一种不可细探的隐秘关系。
由于人皇万代一魂的特殊体质,前几代人皇在转世后,仍遵循着戚合对天帝发下的誓言:每一代人皇对天帝的爱,亦如人族的流转轮回。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恒如春去秋来,就算爱火因这具人类躯体的衰老熄灭,也必在骨灰中重燃。
可说好听些是前缘再续的痴情,难听点便是永世思想上都戴着枷锁,转世后的人皇不再有独立情感,也没有自我思想。
他们必须奉献爱,但不是去爱人族,而是去爱天帝。
戚开被雏焘培养成雄心壮志,半分理也不让的个性,怎肯居这种誓言之下。
被誓言所扰,戚开深受折磨和痛苦。人皇与天帝间的爱恋到了戚开这一代,完全倒为怨恨。
戚开抗拒着人皇灵魂的枷锁,公然叫板整个天族,他与天帝撕破脸面,发誓一定要破了那七世前的誓言,让人皇戚家跟天帝彻底一刀两断。
二人那一战是精彩至极,堪称震古烁今,可事后也落得两败俱伤的残酷结局。
天帝桓昙被戚开重伤,九百年到如今,还下落不明。
天界四宗本就局势动荡,天帝失踪后更是群龙无首,幸而有云宫掌门力挽狂澜,才将天界损失降到最低。
此战天人二界首当其冲,雷鸣海作为戚开的母族也受波及。
戚开虽为后世人皇们解开背负的誓言,可他三十二岁就英年早逝,而且死相奇惨。
作为拥有圣子之力庇护的人皇,戚开应当尸身不腐,死后被葬进帝暝山继续受万代敬仰。
但戚开死后,没有受到圣子之力庇护,更没得到人皇应有的体面,而是化为一滩腥臭无比的沸腾脓水,从他遗体间暴涌喷出。
高温将尸骸毁的面目全非,蒸熟气味萦绕兕方城七天七夜,百姓们被君主发出的恶臭弄得呕吐不已,因肺衰竭不幸惨死无辜殉葬的人也有小万数目。
百姓争相奔逃,整座兕方城瞬间空空如也,无人再顾得上人皇的体统。
戚开之死,是雷鸣女帝玉胧熹一道提都不能提的剧痛深疮。
事后雏焘亲自主持戚开葬礼,并率领鲛族将兕方城清扫干净,葬礼结束还不忘把逃离出去的百姓依次接回首都,耐心安置。
在天人开战的战火中过得胆战心惊的百姓们,这番下来怎能不对这位强大悲悯的摄政王心怀感激,捧为日月。
神文海赢利又赢名,在戚开死后这九百年里变得更强盛,天上地下,再无任何宗门海域能及。
戚开是人族毫无疑问最高贵的皇,也是无数毁在雏焘手中的人命里下场最惨烈的那个。
戚开死时,追云熹尚是襁褓婴儿,对这个同母兄长的印象,还不如雏焘这个同父兄长的恨意来得多。
可他此时心间,涌上一阵难以名说的悲意。
脑海里又想起戚光盈。那张脸和追云熹在三年前遇到的人族少女再次重叠。
唯一不同在于戚光盈浑身上下是与容貌绝对不符的刚烈秉性,像无边无际九重天上的红莲业火;浮蝶却柔弱如海中漂泊的竹舟,追云熹必须时刻保证海面的风平浪静,否则她就会凄惨落入海里,再也浮不起来。
所有真相都已明了,追云熹也不能再用浮蝶一词去称呼戚光盈了。可那个脸上布满淤青,在惊雷暴雨中颤抖着向他伸手求救的女孩,难道全是假的吗。
“我看人其实还算敏锐。”追云熹突然在想:“哪怕戚光盈真是被戚束月派到我身边来的,又能怎样。初见时他并没有说谎,他很需要我。或许是我一直在误解他的意思,如果他真……好,就算他真喜欢雏焘,失忆后对我没有爱意可言,我也不该再被雏焘的几句话就激怒。戚光盈既如此努力救我,我也应努力把他从苦海里拉出去,不能放任他落得戚开一样的结局。”
追云熹半身功力被废,这两个月都是复仇欲望支撑着。可他求生的心气不足,因为前路陷落,被惨淡乌云永远笼罩,一眼就望得到头。
他想过最多的办法是迎女帝回雷鸣海,执掌朝政大权,安置余下臣民。自己去找雏焘同归于尽,若能带着伏龙离蛇一起消失,也算死得其所,谢罪雷鸣海了。
而今他却真有了重振旗鼓的决心。
追云熹径直走向床榻间坐好,双手合掌,呼吸渐缓放平,用武尊教过他的调息方式来加快重伤愈合,尝试把溃乱真气重新归纳到周身脉络之中。
坐上这张床不久,他猛然觉出一丝不对:按惠武太后所说,这座阵法九百年应当都没人来过。床却有轻微使用过的痕迹,与完全崭新是有区别的。但这座宫殿已经冷得毫无人气,这点痕迹少说也是十数年前的事了。
追云熹尝试探查,掀开被子发现了一根长发,再往枕头下搜索,则翻到一本略微老旧的袖珍本子。
真有人住过这里?
追云熹绝非苛刻矫情之人,奈何他自幼独立惯了,造成不受控的洁癖。
别人穿过用过的,他能忍耐,也免不了身体会产生不适。
可在察觉出这张床被人睡过之前,他的身体并没排斥过,甚至还有莫名的熟悉亲近之感。
他好奇打开袖珍本子,引进眼中是一段青涩的毛笔字。
还有几张纸微微起皱,墨水字迹被暧昧晕开,像少年雨后泫然的脸。纸上写的措辞也不书面,造句稚嫩得可怜。
是本日志。
追云熹皱了皱眉,定睛读了起来
——“我不想改名,但怎么没有人理解我。母亲说我必须变得像公主才能继承她的爵位,因为磐州不会承认男人去做她们的王;父皇也说我也不该生为皇子,可我若真是女孩,他连每月抽出一天时间看我都做不到了。哥哥见我只就会抱着我哭,不能去找他,太医说过眼泪会让受伤的眼睛烂掉,最后就得缝起来了。如果我不存在,是不是母亲、父皇、哥哥都过得好一点?只有老师还叫我小满,但我更希望他喊我小徒弟,因为老师又不是亲人。想起上次发现惠武奶奶给北摄政王建造的这个宫殿,我其实不该总来,更不该偷偷爬到床上,这样很冒犯。我发誓就一次,在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哭一下,地上太冷了。况且我昨晚梦到北摄政王了,他说我可以来这里哭,他不会怪我。谢谢。”
戚光盈写的?!
眼睛在第一页徘徊了几下,追云熹就读懂这本日志是出自谁的手笔,
可他来不及意外,也来不及继续翻看,耳朵一动就听见阵法入口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为防止兕方城内突生异变,万福永寿宫里的阵法不会将现世的动静完全隔开。
追云熹心如猛兔扑腾,眼睛死死盯着阵法入口,生怕这里被闯入。
立在入口处的水晶屏障突然融化,变成一滩水缓缓荡开,像被暴雨打碎的水池,涟漪四起。
竟真有人正试图进来。
追云熹豁然起身,手中既没了怒春侯,只好先召唤魔剑御敌。
魔剑的蛇尾毒鳞瞬间爬满他整条手臂,释放终于能喘息的嗡鸣笑声。见阵法入口已经被破,魔剑也倏然展开全貌,先发制人朝入口攻去——
一袭红衣的身影正由虚变实,从封印入口躲近来,神态似有两分慌张。
红衣身影躲到这个自认安全的地方,都没来得及停下,就看到一抹恐怖剑锋朝自己刺来,心跳瞬间提到嗓口,赶紧拔剑应对。
这个人长着和浮蝶完全一致的外貌,似夏季蝴蝶,轻柔绚丽,翩翩然若虚若实;但神态分明是昨夜怒斩崔曜的戚光盈,眼神清醒一刻都不敢松懈,灵敏又锐利。
追云熹急速收剑,见他红衣领口间的那枚鲛珠光满悠然亮起。
眼睛睁大,追云熹再也掩饰不住欣喜之意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