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跑出去多远,兰花香味的风便从身后悠然袭来。
万福永寿宫的蜡烛用海兽油脂所铸,是神文海皇室的御用,其蜡烛点燃起的光焰呈现出金紫两色,十分稀缺,难以熄灭。
戚光盈想到南北摄政王那高贵无匹的肖像,以及武尊极玄那副供奉在万福永寿宫正中的雕像,乃乌木精雕所制,沉黑一片,令人看不清真实面貌。
下意识想躲到武尊雕像处,戚光盈都忘记那也是雏焘的父亲,只记得昨夜追云熹因受伤喘息不平的声音,想去武尊极玄那里求一份他对爱子的庇护。
金紫色烛火被风熄灭,戚光盈距离武尊雕塑只剩下几步之遥,一袭白衣的银发身影就将他狠狠拉了回去。
虎口狠狠钳在戚光盈的下颌两侧,力气之大让戚光盈怀疑雏焘想把自己掐死。
雏焘轻声道:“抓到你了。”而后又看向武尊雕像,“我的小徒弟可不会一见我就立马逃到父亲的雕塑旁边。你又露馅了。”
擒着怀里散发着熟悉竹月薰的身体,雏焘若有所思来到父亲武尊极玄的雕塑前,望了许久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父亲的雕塑摆在万福永寿宫很不合时宜,惠武也为此大闹过许多次,万福永寿宫们住的都是人皇遗孀,一个外男怎么配立于此地。但她忘了这座万福永寿宫里还有你我二人呢,我也忘了——你早就该入住万福永寿宫里,太后们供奉初代人皇戚合,但我俩不必,这尊雕塑才是你我必须虔诚膜拜的。”
离得近了,这尊乌木雕塑的容貌,才在神龛香案的烟袅白雾笼罩下,渐渐露出清晰轮廓。
和雏焘一模一样的桃脸,一模一样的狐狸眼,三界至尊至美的形态却令人心生畏怖,风情万种的脸上只露出垂目低眉的冷漠,头发剃得犹如常年苦行,仅剩一层薄薄的寸发。
武尊身后八臂形态,左手统一持礼器,右手统一拿武器,气蒸山下镇压的四大虚诞之王“心葵梦母”、“文鱼福螺”、“风蛟腾鲸”、“伏龙离蛇”都一并围绕在神龛四角呈攻击之势,立于最中央的武尊极玄仍是神态不改,从他那平静又冷血的神情中,戚光盈终于捕捉到一丝追云熹的影子。
戚光盈脑海中又不由自主,浮现着这尊冷漠神像的柔情一笑,白金鳞片在波光粼粼的水池中露出犹如水光的潋滟。
但武尊极玄浑身玄黑是三界共知的事实,原来是自己又幻觉了。
戚光盈稳了稳心神,道:“我的父亲是先人皇戚寐、母亲是世系磐州节度使戚乐扇、兄长是人皇戚束月。我与武尊极玄没有瓜葛,老师不至于这种小事也会糊涂。”
雏焘道:“我也很希望你真是戚光盈,可惜你漏洞百出,我实在没法再把你当戚光盈一样哄着了,昨日你也应听懂了我和他师徒间的情分。既然答应你母亲饶你一命,我就不会食言。无尘面摘掉,你现在离开兕方城,藏到我永远看不见的地方。王位即得,我没有惹恼父亲非杀你不可的理由,我一向大度得很。”
戚光盈刚要开口,雏焘幽幽补充道:“但你再招惹戚光盈我就真生气了,懂了吗。”
“我不是北摄政王。”戚光盈淡淡道,“但我是自由身,父皇让我拜你为师,没说把我卖给你。老师对我的掌控是不是过分了点,这座万福永寿宫我出不去,兜兜转转没办法才来到这里,我还以为在您父亲的雕像面前,老师会稍微收敛些。”
“哪怕用无尘面,我的剑伤也不会被遮盖住,应该很痛。”雏焘把手缓缓探到这身夜行服下,“看得出来你昨日在强撑,不想被我发现。可惜肉身之苦,是鲛人永远比不上丹士的致命弱点。”
说罢,雏焘便将这件夜行服给生生撕破,然后扯下来。
戚光盈从窒息感里解放,趁机逃出他的钳制,还来不及喘息,戚光盈身形一旋,抬手朝雏焘击去一掌以示反抗。
他的身法比先前更快更强,远不是十六岁时在老师手下躲不过三招的拙劣身手。
雏焘接了这招却懒得还击,夜行衣少年稳稳落地,上衣已经被雏焘扯走,以至于身上尽数袒露。
少年矫健身形下,胸前固然有几处大大小小的剑伤痕迹,还有不知从哪来的淤青,但流水般线条优美的腹部却平滑如初,半点剑伤都看不到。
“真好。”血管里的红光全部燃起,如烈火焚身,光芒热烈让人难以睁开眼,戚光盈冷声道,“老师把我当成个呼来喝去的玩物也罢了,如今连我的衣服也是想扯就扯,想脱就脱。”
攥着被扯开的夜行衣碎片,雏焘难以置信道:“真是你。”
戚光盈毫不在意,径直起身,面色冷漠地好似背后的武尊雕塑:“还给我。”
“什么。”
“衣服。”戚光盈道。
“跟我回南摄政王殿,我送你一件更好的。”
“我今日就回金御台。”戚光盈伸手,眼神明亮如星,“不想那么失礼地离开万福永寿宫。”
“我说了我会送你更好的——”雏焘声音提高,表情远不似方才的气定神闲,让戚光盈有种错觉:只要不依雏焘,他就会在接下来和自己大吵一架。
“也罢。”戚光盈道,“老师喜欢这件衣服,留着好了。”
雏焘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但这个表情来得很快,去的更快。
他突然眉尾一挑,低头嗅了嗅手上这件夜行服,这令戚光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心立刻紧张起来。
虽被眼前戚光盈竟是真的这件事冲昏头脑,但雏焘鼻子一动,闻到夜行衣上有一股很诡异的气息。
尽管隔了一夜已经淡去太多,让雏焘一时没能发觉,可离开戚光盈的气味遮掩,这气息一下子猖狂叫嚣起来。
“小满。”雏焘语气瞬间冷了,他问,“追云熹在哪儿。”
“不知道。”从想大吵一架变成要吃人的表情,戚光盈也没见过他能翻脸这么快。
雏焘一字一顿道:“人族的眼睛很迟钝,耳朵很迟钝,鼻子也很迟钝,就像刚出生婴儿般让我觉得可怜,哪怕你在人族是多么出挑的存在,可一个最卑劣鲛人都能发现的事情,你却永远发现不了。但我现在更觉得你可恨——我不介意教你点新东西,鲛人有时会发出一种鲜腥的甜咸气息,是情动时的味道。为什么这件衣服上也有。”
戚光盈后退一步,靠在武尊雕塑旁边的壁画上,脸色雪白又漠然地盯着他,一副无所谓鱼死网破的模样。
——“那个在这件衣服上到处留情的鲛人在哪!”
戚光盈都闭上眼打算冷冷承受他的怒火。
好在雏焘的暴怒仅持续了一瞬,就在此时,万福永寿宫内响起一声柔和娇媚的女音。
“云!”
倏地睁开眼,戚光盈惊讶看到一个蓝发的鲛人女子从阵法里慌忙跑出来,明显也是闻到了这身衣服上的气息。
见雏焘在此,女子惊慌失措,直接踉跄一下摔在他们二人旁边。
银色长裙袅娜地散开在地上,她抬起眼睛,雪银眼眸里缀满泪水。
在万福永寿宫内,她才换回太后应有的装扮。
珍珠饰品挂在耳畔,衬得那张雪肤花貌,日夜含泪的脸更惹人遐想,而非常年隐居湮门寺的黄色狗头僧侣服,让人看了只会心生慈悯。
戚光盈吃了一惊,脑中闪过她的身份——龙德太后,雷鸣女帝玉胧熹。
许是爱屋及乌的心态作祟,一时间戚光盈竟慌张想跪下去把这女子扶起来,奈何雏焘一把拉住他,让戚光盈有心无力。
“神文太子殿下。”玉胧熹扯着雏焘的白衣裙角,泣道,“云到底在哪里,我闻到他的气息了,他就在这附近对不对。”
雷鸣女帝这幅凄楚模样,实在超出戚光盈想象中太多。
他看到武尊极玄的雕塑、也见过追云熹最初的冷淡神色,一直以为雷鸣女帝必然是清冷如霜,高洁如月的存在。
双海女帝之一,应像圣太后那般凤威永存,令人拜服;而非跪在地上求人的楚楚可怜模样。
本想遮一遮此刻自己这不成体统的上身赤/裸模样,可惜身边一点能供遮挡的东西都没有,戚光盈只好双手抱臂,希望自己看起来别太失礼。
但很快戚光盈就发现没必要:因为雷鸣女帝眼里只有雏焘,像是根本没瞧见他。
雏焘随手把夜行衣丢到一旁,解开披在外面的月色长袍,给戚光盈披在身上。
第一次见老师脸上出现尴尬表情。
“龙德太后请自重,在万福永寿宫,没有太后跪拜摄政王的规矩。”雏焘一边给戚光盈系好外袍,一边不着痕迹想躲开玉胧熹。
玉胧熹没说话,但依旧不撒手。
雏焘恼火道:“在父亲的雕塑前,你还跪我?!”
雏焘真不加掩饰发火的模样很少见,戚光盈不由得惊讶。而玉胧熹眼角旁一滴泪滑落,一枚如蓝闪月光石的鲛珠也啪嗒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响声。
玉胧熹缓缓站起,鲛人女子和人类男子一般高挑,戚光盈也只比她稍微高出一指左右。
玉胧熹道:“你答应我不会杀追云熹,可他的气味为什么会出现在万福永寿宫里,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故意骗我。”
因戚开之死,玉胧熹对雏焘极其不信任,她也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对雏焘说的话百听百信。
“我不知道。”雏焘在外人面前不会喊他小满,改口道,“光盈,你告诉她,她儿子到底在哪。”
听到“光盈”二字,玉胧熹愣愣地转头,这才发现旁边一直在听的戚光盈,那双银色秀目蓦地睁大,见雏焘对戚光盈温柔备至的模样,她轻声道:“光盈……你就是戚光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