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戚束月望着镜光圣人的脸,比起圣人雕塑的懒散眼神,他那惊世容颜上的独眼也显得目光灼灼,掷地有声道,“我就是这帝瞑山所埋葬的历代人皇,是初皇戚合、圣君戚英持、圣子戚开等历代人皇的英魂转世。但他们也是你。”
戚光盈眉心一跳,脚下无边无际的高山,瞬间变得若近若远。
他虽有料想,如今得到证实,仍感到不可思议:“可我们不是圣子。”
戚束月回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由‘灵’与‘肉’组成。人皇之魂是灵、圣子之身是肉,戚开为了对付天帝,耗尽历代圣子的所有力量,本该传承万世的圣躯最后也仅传到二十七代就彻底消亡。但肉身消失,不代表灵魂也魂飞魄散,父皇是通过内阁的献祭手段,才让人皇之魂投胎成为他的血脉。”
“圣子人皇……莲花人皇。”戚光盈喃喃道,紧接着灵光一闪,“那朵莲花就是新肉身。”
戚束月不屑冷笑道:“圣子真身是戚合饮尽的丹桓之光,得靠血脉来传承。但威力太强,纯人类的身体无法接纳,必须和天海联姻才能保证圣子的降生,这太可悲了。”
“那兄长可知莲花的由来?”
“内阁的先代文献损毁不少,很多东西我也在查。”
“嗯。”戚光盈又道,“因为我想到父皇并非人皇之魂,也能运用莲花。可如果莲花真身绑定灵魂,那你我生来就该有,而不是现在才千辛万苦找到它。”
戚束月未语。
戚光盈接着道:“而且圣太后说了,莲花比不上圣子。”
戚束月斥声道:“莲花真身哪里不好?起码不必再仰人鼻息,让人皇跟天海两界的女人们配种了!”
他的措辞十分粗鄙难听,戚光盈无语看他。
戚束月仍不打算收回这个词眼,但语气沉下来,继续原先那副端庄派头:“纵有灵魂,但仅凭这具凡人血统的肉身,确实无法发挥寄存在灵魂里的真正力量。三年前你就知晓了全部,才会义无反顾去雷鸣海寻找莲花下落。失忆后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一来是因为莲花到手,二来是很危险……”
“危险是怕被天海两界知晓此事吧。”戚光盈叹道,“父皇能靠献祭让人皇成为他的血脉,就说明这种手段并不牢靠,别人也可以照着他的手段来做。怪不得陛下之前对我也守口如瓶,若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人族肯定大乱。今天西文云家可以献祭让灵魂降世,明天东魏朱家找到莲花也大施奇技淫巧。不过这件事以非常难看的方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许天界早就有人探查到这份秘密,才故意捅给海界那帮人看……”
“我是说你心有旁骛,你很危险!”还不等戚光盈说完,戚束月扬声打断道:“你去了一趟雷鸣海,就真当自己是什么雷鸣太子的爱侣,完全不顾自己人皇贵子的身份,更忘记你还是我弟弟这件事了!”
戚光盈被他说得微微一怔,听懂戚束月居然是在恼火追云熹。
不容戚光盈辩解,戚束月又道:“我本应很讨厌你,知道吗。”
这次戚光盈没有答话,他立在镜光圣人与诚剑圣人的雕塑之下,被这对兄妹注视着,生出自己的骨肉正被拆离的奇妙感觉。
望着仍有几分病容的戚束月,对方冰雪透白的脸仿佛有一种天然神性。
戚束月自顾自地说道:“虽已过去二十年,可我记性很好,四五岁的事情也不会忘。你没出生前我就能驾驭奇妙的金红光芒,四岁的力量比你十六岁的还强大十倍,早年父母恩爱有加,都不舍得让我一个人呆着,连睡觉都是一家三口躺在金御台那张床上。我在最中间……”说完后他看着自己的右手,“父皇睡在这儿。”而后又望向左边,“母后在这里。”
他口中所说的场景,对于戚光盈来讲太奢侈,想都不敢想,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戚光盈静静听着,插不上一句话。
“你降生那天,我大病一场,据说在床上躺了十天十夜。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醒来床边空无一人,我独自等了许久,才见到父皇怒气冲冲从行宫回来,望着大病初愈的我没有一句关心,劈头盖脸就问我还能不能点亮那些光。”戚束月摊开双臂,审视自己双手,“我用尽全力也只能驾驭金光,红光彻底从我身上消失殆尽。我仿佛闯下弥天大祸,战战兢兢面对着父皇的暴怒。从他对你的咒骂里,才分辨出是母亲明知父皇已献祭全部后代血脉来恭迎人皇降世,却非要画蛇添足地再生下一个你,强行从我体内分走了一半的灵魂和力量。自你降世那一刻起,我不可能再是人间唯一的皇。”
戚光盈情绪在瞬间降得非常低,原本还淡然自若的心态一时跌落泥泞,让他晕头转向:“所以父皇才说我不该出生,你也这样想。”
“我没有。哪怕父皇不允许,我还是偷偷跑到行宫想看看你。那条路对四五岁的小孩子来讲太长了,我仿佛走了一百年才找到母亲和你的寝宫。母后虽然很意外见到我,但又献宝似的把你捧到我眼前,跟我说这是弟弟,这是小满,她已为你取好名字,光满束月,天生一对。好奇怪,你凭什么要和我天生一对的名字,夺走了我的所有一半还不够,连名字还得牵强附会。”
戚光盈眼眶微红,低声道:“你还说没有,你分明就是恨我。”
“后来你在襁褓里哭了,我很难过。心想你真是个小可怜,真有人在乎你哭吗?父皇恨你,母后不爱你,我也讨厌你。”
戚束月说着说着,突然间大失体统,在戚光盈面前完全卸下防备,他明亮眼眸和晦暗眼眸一起悲伤颤栗,眼眶内一滴滴泪水落下:“可当我心疼你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再也讨厌不起来了。你是我的半身,肉身血脉相连,灵魂一分为二,是真正意义上的血中血,骨中骨,肉中肉,可你怎么也敢背叛我!”
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戚光盈大惊失色,伸手想把戚束月眼里的泪水擦掉,提醒道:“束月哥哥,这只眼睛如果哭坏就要缝起来了。”
他听得伤心,甚至无力去反驳哥哥对他的怨恨。
原本还想问云砚隐带来的那个犬神教少年什么来头,但被戚束月激烈情绪搞得一时语塞,戚光盈生怕又提到戚束月不愿的话题,索性沉默以对,任凭戚束月在他这里发泄不满。
“你去雷鸣海的那三年,我写了很多信给你,一封封都石沉大海,我无数次怀疑你死那儿了。”戚束月自己把泪水抹干净,又变回之前那副端凝淡然的帝王模样:“现在看来是另有原因,我要知道真相。难道在你心中,有比人族未来还重要的东西吗。”
戚光盈困惑他的蛮不讲理:“你明知我失去了那段记忆。”
戚束月凝声道:“你失忆的原因,是我。”
戚光盈一惊:“你?”
“我派你去雷鸣海去找莲子的下落,为保万无一失,你我之间一直通过内阁的白月望阵来联系。你第一年就接触到了追云熹,潜入到雷鸣海首都烟风屿,一切都很顺利。但后来我怎样连络,你都不肯答复。我甚至亲笔写信寄到雷鸣海,对追云熹百般问候,旁敲侧击想问问你的下落,他不回信,你也没有。我只能默认你牺牲了,痛苦不已。直到雏焘那一夜把你带回兕方城,质问为什么你会以一副女人打扮待在追云熹身边。但他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心想原来你还活着,看样子过得很不错,那为什么三年来杳无音讯?”
“我给不了陛下答复。”戚光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的失忆和陛下有关,就得请您先把记忆还我。”
戚束月弯腰捡起地上那两枚签文,也不去看,就是把捏在手指间摩挲盘玩,他道:“那夜跟雏焘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黑衣的鲛人少女。她很奇怪,明明是个活人,下半身的鱼尾却腐烂透骨,她表情又好似感觉不到什么伤痛。当时她捧着一副特别精致的鲛珠妆奁,开口就让我奉献一滴血液,说她的妆奁可以生成血脉阵法,控制与我有血缘之人的身体。血缘关系越强,控制能力也越大,若我愿意,她能把你这三年的记忆全部抹干净,我同意了。”
兄长竟连同外人一起对付自己。
若是雏焘做的,戚光盈无话可说,偏偏是戚束月首肯,让他恼得要吐血:“皇兄糊涂至此,若我真寻到什么重要机密,此番三年岂不是全部白费!”
“她说会还我一个和三年前那样听话的好弟弟,太诱人的条件了。”光影渐飞,圣人雕塑的影子横斜落在戚束月身上,二人俊俏容貌也有所类似,戚束月轻描淡写道,“一个明明活着,却能三年不理我的弟弟,陌生得吓人。”
“现在我一无所知,还请您恕罪。”戚光盈长舒一口气,把所有的尊卑称呼都用回来:“但臣弟会去找回记忆,到时也能告知陛下缘由。还请陛下看在你我血缘的面上,告诉臣弟那名鲛人少女的身份,为我省些力气。”
戚束月听懂他的疏离,面无表情摇头:“我不知她是谁。雏焘对她的态度不差,一路唤她为‘公主’。但我猜她并非神文海皇嗣,如果她是圣太后的血脉,雏焘应当喊她的名字,要么称她为姐姐或妹妹,才符合他的一贯礼法作风。”
“这些足矣。”戚光盈垂下睫毛,道,“陛下伤情大好,臣弟是不是也该去磐州赴任了。”
戚束月转身离开圣人庙,秋雨渐停,他站在山峰眺望着帝瞑山南边的磐州城,喃喃道:“真想赴任,何必来问。轻功一跃,最多半天功夫就落地磐州。看来你是想去别的地方。”
“是。”
“雷鸣海?”
“对。”
“你可以去,我绝不阻拦。”戚束月回道,“本身你就有应尽的任务,不过……戚光盈。”
戚束月对他直呼大名,以君主的态度沉声道:“下次回兕方城,我要你带上我要的东西表忠心。那枚莲子决不能落在其余人手上。若在你心中还有比人皇传承更重要的事物,就别再踏步这座城。”
闻言,戚光盈不怒反笑,在他身后回道:“遵命,陛下。”
山下,妖艳浓丽的红枫树被一扫而空,变成带有清新味道的竹叶。
戚束月终于能喘息。十日的大睡都比不上这短短半日的劳累,真想就倒在这里随地睡去,什么都不想管。
本想靠在凉亭附近小憩一会儿,却发现手上还攥着那两枚不知是谁求来的签文。
他眼神涣散,下一刻就要倒下,失去意识前仍强撑精神翻过签文,定睛一看。
两枚竹板签文上面,各有一行字。
“喜相逢,破镜重圆。”
“恨离别,煮豆燃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