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光殿外大雪纷飞,无情的北风把殿门拍打得砰砰作响。
小皇帝独身一人立在殿门前,握着短刃的指尖微微颤抖。
“晃儿,你在做什么?难道你疯了吗?”
一向矜贵自持的太后被吓得面色苍白,佝偻着站起身质问道:“为了个贼子,你竟敢要挟哀家?”
小皇帝紧绷着下颌,往前又踏出几步,手掌的短匕愈发逼近几分。
“母后答应过朕的,要放姑丈回家陪姑母,如今怎地说话不算话了?”
“是母后失言在先,如此便不要怪儿臣不讲道理了。”
魏人从来将自戕视为大忌,何况此时手持刀刃以死相逼的人还是当朝天子。
这要是传了出去,往后他再大些,如何能坐得稳这万里江山。
我原先去求晃儿,无非是想真到了走投无路那一步,他多少也能替我向太后说上几句话。
只是我从未料到,晃儿竟如此有血性,为了刘起,他胆敢冒死顶撞太后。
我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从太后的脚边爬到晃儿的脚边,我伸出僵直的五指,轻轻拉了拉晃儿的袍摆。
“陛下,陛下不要。”
我摇摇头,“还请陛下放下利器,莫要同太后失了母子情分。”
晃儿仰头高喊,“何来的母子情分?”
他冷声道:“朕的母后早就死了,在父皇崩世的那日便随他一同去了。”
“如今的宣光殿只剩太后,哪里还有晃儿的母亲!”
“放肆!”
太后一甩宽大的华服袍袖,转身坐回高台之上的,攥紧座位的扶手,捏得十个骨节通通发白。
“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
“皇帝?陛下?”
“哀家告诉你,若没有哀家,你不过只是个毛头小儿,还想用性命威胁哀家?”
“你要是有胆量,现在便一刀刺死在哀家面前。哀家只需从宗室旁支之中再挑出个人来,轻易就能将你取代,不管怎么变,哀家还是太后,可你呢?”
“左右不过是哀家一句话的功夫,你在得意什么?”
我震惊地瞪大双眸,惊悚地看向高台上的太后,我从未想过,她竟狂妄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废帝立帝,已不是一句左右朝纲可以概括的,如今的大魏,原来尽在她的掌控。
“好啊,既然是母后先不要了儿臣,那就别怪儿臣绝情绝义。”
小皇帝说罢,抬手就要将匕首刺下去。
我登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铆足了一口气爬起身,腾地一下把眼前的晃儿推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晃儿被我推得脚下一乱,手中的匕首应声抛了出去,我连滚带爬抱着晃儿跌倒在地上。
本就跪了一天的双膝早就磕出了血来,下腹传来的阵痛不断地揪着我,我咬紧牙关,浑身冒出冷汗。
“陛下没事吧?”
千钧一发之际,我以肉身做垫子护住险些摔到脑袋的晃儿,只他早已不是孩童的身量,如此半大个人全部压在我身上,差点把我压得一口气归了西。
“姑母,姑母你怎么样了?”
晃儿哭着从我身上爬了起来,又手忙脚乱地想要来扶我,可我脚下就跟长在了泥里似的,无论他怎么拖都动不了分毫。
我叹气,“陛下,不碍事的,臣烂命一条,只要陛下无碍就好。”
晃儿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把脸埋在我胸前嚎啕大哭。
“姑母,姑母!晃儿没有母亲了,晃儿只有姑母!”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双手僵在半空,左右都不知该怎么宽慰他才好。
高台之上的太后,双目放空,冷眼望着大殿上发生的一切。
忽地,她嘴边勾起一道冷漠的笑意。
只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浑身不适。
晃儿哭了半天,终于逐渐在我怀中平静下来,他恍惚抬起头看我,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绝。
“姑母,晃儿答应了姑母的,若姑母和离,晃儿要让姑丈回南宋去。”
“这是姑母唯一求晃儿的一件事,晃儿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君无戏言,晃儿一定要为姑母讨个公道。”
他说完,飞快捡起匕首,背对我转身冲了出去。
“陛下,住手啊!”
我对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大声呼喊,额前的青筋疯狂乱跳,全身上下的细胞全都炸裂开,就连汗毛都一根根倒竖起来。
晃儿同刘起学武三年,不论严寒酷暑,也从不停歇。
刘起三年来孜孜不倦的教诲,想必他早已烂熟于心。
高坐在宣光殿上的太后,定是从未料到,晃儿幼年失父,缺失父爱。在与刘起的朝夕相处中,也已将他视作了半个父亲。
三年来的心血苦练,晃儿的身手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宫内禁军,仅在我呼喊出口的那一刹那,他已然握着匕首飞冲上了高台。
他一手紧紧握着短刃,一手死死压住太后的脖颈。
他将她钳制在冰冷的高座之上,尖锐的刀尖直指着她的眼睛。
纵使权倾天下,但她也仅是个女子,身量力气都不如男子,更何况晃儿还身怀武艺。
她被他控制在手中动弹不得,后背紧贴着坚硬的靠背。
“既然太后不惜儿臣的命,那儿臣就只能以太后的命相挟了。”
小皇帝板着脸,神色无常地看着手下的人。
“你!逆子!”
太后被掐着脖子,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来。
“呃——弑母……大逆不道!”
小皇帝怒目圆瞪,恶狠狠地吐出一字一句,“下旨,放刘起回宋。”
“否则朕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太后憋着一张涨红的脸,同样恶狠狠吐出两个字,“绝不!”
“呵——呵呵——哈哈哈哈——”
小皇帝突然仰天长笑,手下的力道愈发收紧。
“果然是朕的好母后,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好啊,你既如此渴求,那朕便成全了你。”
他言尽于此,举起匕首猛地向下刺去。
“不要!”
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叫,我不敢抬头去看,只是疯了一样的大喊大叫。
“摄政王之死,缘在刘起教导陛下之过,倘若陛下今日杀了太后,刘氏必当株连九族!”
经过当今太后的细心谋划,如今的小皇帝晃儿早已和刘起成为政治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凡晃儿做出半点出格之举,受罚的就只有刘起,可若是他杀了人,刘起必替他承受全部代价。
小皇帝的动作在顷刻间顿住,只一双满含血丝的双眸紧紧盯着被他按在手下的人。
他再次收紧手中的力道,咬牙问她:“你放还是不放?”
“晃、晃儿……”
太后难以喘气,磕磕绊绊地唤他。
他将匕首抵住她的脖颈,轻轻带出一道痕迹。
“别叫朕的名讳,你以为朕不敢?”
“朕只问你,到底放还是不放?”
我扑在地上哭着哀求道:“求陛下冷静,求陛下放下利器,求陛下了……”
被迫禁锢在高座上的太后,仰头落下一滴泪,自嘲似的笑了笑。
她的声音细微低落,几不可闻。
“好,放……”
我忽地松下一口气,登时两眼一黑,仰头向后倒去。
隔日,宣光殿传出懿旨。
宋王刘陆安定两境,有功于大魏社稷,丹阳王刘起罪不当诛,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起,削除封爵,以庶人归第,逐出洛京。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愈发狂放的风雪,禁不住咳了几道,捻过帕子一看,上面沾了几团殷红的血印。
我取出星云剑,倚在床边,爱不释手地擦了又擦,唤来南水,依依不舍地把剑交到他手上。
“这剑是你家主子的心头之物,你当替他好生保管,替我物归原主。”
南水跪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支吾道:“殿下当真要赶奴才走吗?”
我哂笑道:“你呀,还真是个傻的,你家主子都不在这了,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还不快快取了剑,同你家主子回建康去?”
南水在地上磕了一道,扯过袖口抹了把眼泪哭丧道:“殿下不知,原在建康时宋主昏庸无能,主子这才带着奴才们逃了出来,如今虽有新宋主继任,但却实行暴政,无故绞杀宗室。”
“现今主子亦非是从前身份,此时再要回去,只怕是自寻死路。”
我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
“只是现在的洛京早已不比当初,朝纲混乱,形势严峻,恐不如建康,刘起一个南人,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眼下,我再护不住他,你们还是尽早回建康去吧。”
我咳了咳,抽出一纸信封塞到南水手里,“我备了些许银票,都在这里了,你且拿了去寻他,往后他要往哪里去,你都由着他,今后就托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了。”
我说着眼中划出两道泪痕,侧过头用手背拭去。
“夸父我已命人从马场牵出来了,此时就在府门外候着,你把它也牵走。”
“夸父是刘起的马,向来也只会听他的,留在我这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就跟他走吧。”
南水将信封揣进胸前的衣领里,接过剑紧紧抱在怀中,冲我最后磕了一道,流泪抿嘴,硬声硬气道:“奴才不忘殿下大恩,来世做牛做马相报。”
他转身推门而出,一头扎进风雪里。
我半倚在床头,透过翻飞的纱幔盯着窗外的狂风飞雪乱了一夜,蓦地想起那日的刘起来。
他是个南人,畏寒得不行,受鞭笞之行那日,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浑身是血地被扔在雪里。
如今,天将大寒。
他又一身是伤,不知还能不能熬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