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出洛京城时,白兰按冯太师吩咐,写了一封书信送去了两境之地的悬瓠城。
书信是寄给悬瓠城守将万振的,大致意思是说我们是大魏冯祀太师府上的门客,此时求见是为谈合投诚一事。
冯祀于朝堂之上同外戚胡氏水火不容,此事不仅大魏人尽皆知,南宋朝廷亦是早有耳闻。
此番,我若是直接求见庐陵王,想必还没踏入南宋边境便会被长枪短剑给逼退回来。
无奈之下,我等只能装作诈降投诚,以求顺利见到刘起。
路上半月有余,我们一行人总算到达了悬瓠城外。
悬瓠由汝水环绕,北进洛京,南下荆楚。
入了秋,便是好一片细雨霏微。
我与姝婉女扮男装,窝在马车中不敢抛头露面。
梅兰竹菊四人意气风发,在悬瓠城门外见到了前来迎接的城中守将万振。
几人一场嘘寒问暖,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偷偷将卷帘拉开一道缝隙,眯着眼朝外面看去。
眼前偌大的悬瓠城门高耸半空,城门上部署着无数严阵以待的守城将士。
城外,有雨水细细密密地落下。
秋风萧瑟,雨送黄昏。
天上,阴沉的乌云压境,直逼得我胸中发闷,喘不上气来。
我在城门的上方,众军的前列,无数飘逸着“宋”字的军旗之下,终于再见了他。
那个……哪怕隔着五个春秋,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仍旧心心念念着的他。
身披金甲银胄,手持方天画戟,肃穆凌然,威风飒飒。
过了这么些年,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战争将他的棱角打磨锋利。
但他依然是那般体貌瑰丽,炫目耀眼。
暮霭沉沉,秋雨靡靡。
丝丝雨滴缓缓落下,顺着我无处躲藏的眼泪,一起洇湿了我脸颊。
我贪恋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贪恋着夏日暖阳的寒蝉。
我始终贪恋着他,亦如这么多年来,我如何也摆脱不去的梦魇。
在万振的安排下,我们一行人住进了悬瓠城内的一处驿馆。
我心有余悸地合上门,拉着姝婉在桌前坐下。
“殿下,怎么了?”
姝婉拧着秀眉问我。
我焦急道:“我看见刘起了。”
“什么?”
姝婉忽地一惊,登时站起身来,“在哪里?”
我拉住她,忙道:“不是现在,是方才还在城外的时候,我在城门的守军处看见了他。”
姝婉缓下一口气,挠挠头道:“那般远的距离,该不是殿下看花了眼?”
“少爷现在是庐陵王,若无战事,此时应当身在建康才是。”
我道:“不会看错的,看错谁都不会看错他。”
这话我可没诓姝婉,这五年来,每个日日夜夜,他好似都在我眼前转悠,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
现在,他就如此真真实实地站在我面前,纵使隔得再远,只要那是他,我便能从万军从中,一眼就瞧见他。
姝婉道:“那少爷到悬瓠来,是为了什么?”
我琢磨道:“还能是为了什么,想必是宋主起了疑,要他来一探究竟。”
不然,城门楼上的严防死守该作何解释?
他们信不过我们,更信不过我们是来乖乖投诚的。
想当初,刘起的父亲刘陆还是南宋义阳王时,可是身带三座城市两万精兵投的诚,就这样,高祖文皇帝还是心有疑虑,直到刘陆又冒死替大魏打下三座城池,这才彻底接纳了他。
如今,冯祀派我们前来投诚,除了一封亲笔书信,什么也没带,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诚心的样子,宋主不可能不起疑。
姝婉道:“那该如何是好,若真是宋主有疑,那我们岂不是都活不到建康?”
我道:“你自是宽心,刘起杀谁也不会杀你,你是沈净山的妹妹,亦是从建康跟他到洛京去的南人,他定会留你一命。”
可我却不同了。
我负他,害他,叫他在雪里死过那么一遭,他又怎会轻易饶恕我。
是我将他赶出了洛京,将他扔在那冰天雪地里,也是我亲手给他写下了那封绝笔信——死生不复相见。
历历在目,字字诛心。
翌日夜里,万振在自己府上摆了一道接风宴,说是要替我们北来的一行人接风洗尘,把酒言欢。
我自是知道这不过是场一探虚实的“鸿门宴”,也知道万一有个闪失,我同梅兰竹菊几个定是走不出这悬瓠城。
思来想去,我还是将姝婉安顿在驿馆的房间里。
梅兰竹菊曾是我的男宠,亦是刘起还是驸马时的“情敌”,此番露面想必已经十分招他恨了。
若他再见到姝婉,必想起我曾经欺凌过她,说不定当场便会要了我的小命。
保险起见,我精心乔装打扮了一番,还特意覆上了面纱,才随梅兰竹菊去到了万振的府邸。
席间,几人举杯畅饮,我装作贴身小婢的模样,低头默不作声地布菜倒酒。
觥筹交错之间,我壮着胆子抬眸扫了周边一圈,再三确定没有看见刘起的身影后,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了戌时三刻,几人也是牛皮都吹累了,万振晃晃悠悠地瘫在主位上,招呼着下人们再去取酒继续喝。
此时,白兰探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殿下,时机差不多了,可以行动。”
我虚着眸子瞧了眼主位上的人,点点头,低头朝门外走去。
这是我同梅兰竹菊赴宴之前就打定的主意,等他们几个把万振灌得差不多了,我便换装成府中女子,潜入其中,摸清楚这府内外是否另有暗兵部署。
若没有,我们便知此次的建康之行,是否只是宋主的一次诱敌深入。
我是来借兵的,不是来送命的。
若宋主铁了心想要了我们几个的命,这兵,恐怕是借不到了。
我绕出正厅,脱下了身上的北朝婢女服,换上一身万府女婢统一的服侍。
我沿着廊下往前院走去,不多时,却被一道洪亮的声音给叫住。
“大夫人,大夫人怎会在此处?”
我听这身影甚是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大夫人,王爷说过不让您来的,您倒好,不光来了,还装成万府女婢的模样,要等王爷知道了,又该生您的气了。”
我顿住脚步,低头把面纱又拢紧了些,刻意避开身子,往暗处去躲。
那小厮三两步跑到我面前,恭敬行了一礼,“大夫人,您还是快些回去吧,眼瞅着王爷就该到了,一会儿若再看见您,定会不高兴的。”
我偷瞥一眼,这才发现站在眼前呼哧带喘的人竟是南水。
我怕他将我认出来,别过脸不去看他,闷声点了点头。
南水道:“马车就在府门外候着呢,夫人快随我去吧。”
我在心里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地一跺脚。
这个南水,真是双眼如同猪大肠,连个人都能认错,坏我大计,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我僵持着不愿挪步,南水便守在我面前,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一口一个“大夫人求您了,大夫人快走吧……”
我耳朵都快被唠起茧了,可我却不敢说话,生怕漏了陷。
我正纠结得手足无措之际,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冷悠扬的声音。
“她要是不愿,就随她吧。”
当我听到他那熟悉的语调时,几乎是瞬间就湿热了眼眶。
我飞快转过身,面朝暗处用手掩住双目,然后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怎么也不敢抬头。
南水“哎”了一声,退了下去。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双手负在背后,也不去碰我。
“医官说了,你水土不服,要多加休养,不得乱走动。我让你留在建康,你偏不愿,非要跟到这悬瓠来。”
他轻叹一口气,多少有些埋怨道:“沉鱼,我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身子是你自己的,合该你自己琢磨清楚。”
我背过身不去看他,撑着肿胀的眼圈点了点头,接着逃似的飞速往远处奔去。
我刚一抬脚,他便猛地拉住我手腕,顺势将我整个人扣在怀里。
他揉了揉我的头,把我的脸按在他的胸口。
“跑那么快,是要逃去哪里?”
他说话的语气突然来了个大转变,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宠溺。
这样的话语,我已许久未曾听过,再一回想起来,竟恍然如同前世一般。
“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贴在我耳边,轻声道:“上回不是都说好了吗?落雁该有的,你一样会有。你要真喜欢那对金镯,等回了建康,我再命人打一副就是。”
“只是那事,我说了做不到,便是做不到,你和落雁也该体谅体谅我。”
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愿去明白。
我闷不吭气地点点头,奋力挣开他的怀抱,转身继续往前走。
只是越过他身边时,我控制不住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只那一眼,他又再次将我搂紧,忽地捧起我的脸,不由分说地落下重重一吻。
他微微呼气,火热的气息隔着面纱落在我的脸上。
他在我的唇上辗转碾压,力度大到恨不得将我拆吞入腹。
他伸出舌头撬开我的双唇,我被迫微张唇齿,被迫含住他的舌尖。
面纱被他顶着塞进我嘴里,我隔着一层薄纱与他纠缠不休,泛着微光的银丝逐渐溢出嘴边。
过了许久,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唇,目光迥然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说话,到底还是想走。
他却想也不想地拉起我的手,直往周边最近的一处厢房阔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