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谢氏的眉眼和我长得极为相像,那夜无光,我还蒙着面纱,怪不得刘起会将我错认作她。
我赶紧缩回脖子,将碎发打乱盖在脸上,双眼死死盯着脚指尖,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万振最先回过神来,只是他没注意到刻意隐藏起来的我,还以为是金菊在说话。
万振正经问:“金菊公子,可是有话说?”
金菊支支吾吾,坑坑巴巴,左右不知道该说什么,求救的眼神先是看了看梅兰竹,再又看了看我。
白兰皱眉,暗暗摇头给他使了个眼神。
金菊心领神会,勉为其难道:“在下是说‘想我’。”
万振好歹是个将军,也没那么好糊弄,他直言:“何意?”
金菊跺了跺脚,咬着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从前在下和庐陵王曾一同入过魏公主府,如今也是多年未见,在下是想问,王爷可曾想、想过……我。”
“噗!”
金菊这顾头不顾腚的一句话刚出,当下便把白兰含在嘴里的茶给吓得喷了出来。
好在我缩在后头,看不见他们尴尬的表情,不然我肯定先尴尬到昏死过去。
刘起黑着一张脸,压根没打算说一句话。
可万振却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像听着了什么泼天大事似的,惊呼道:“原来还有过这等事呢?”
“如此看来,梅兰竹菊公子们同王爷当真是缘分匪浅,原是旧相识,那倒也不必拘束了。”
万振刚说完,刘起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黑了,眼瞅着竟比那灶台上的锅底还要黑上几分。
我扶额惨笑,这个万振连半点眼力见也没有,到底是怎么当上这悬瓠城守将的。
这头话音刚落,金菊哂笑道:“万将军莫非不知?当今庐陵王曾经也仅是魏公主府的一名驸马而已。”
“区区驸……”
金菊话还没说话,便被我死死掐住脖颈,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横眼瞥他,用腹语道:“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是,殿……”
金菊还想出声,我下手又更狠了些,手背上的青筋都快冒了出来。
要不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刘起听了这番挑衅的话,愣是没半点反应。
想来他自北南下,从洛京回到建康,这一路上早听过许多闲言碎语,如今,他能高高在上地站在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想必早就已经百毒不侵了吧。
我突然觉得没由来地一阵心酸,也不知道,我不在他身边的这几年里,他是不是吃过了许多苦头。
我躲在梅兰竹菊后头,从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每一眼都是那样的深刻,深刻到我再也不能把他忘记。
而他,端坐在人群中央,身边有花容月貌的大谢氏作陪,更是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
我就像是只阴沟里的老鼠,下水道里的蟑螂,卑微地蜷缩在见不得光的暗处,甚至连光明正大出现在他眼前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刻,我突然特别羡慕姝婉。
至少,她还能做她自己。
而我却不能。
谈话间,梅兰竹菊们和刘起一同把去建康的行程敲定了下来。
借兵之事迫在眉睫,于我们而言,成大事必得乘胜追击,因此白兰提议既投诚之事已定,不如尽早出发。
这事儿,梅兰竹菊们同意,刘起也同意,可万振却犯起了难。
他咂摸着道:“后日便是中秋佳节,悬瓠城内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祭月灯会,为期三日。”
“属下是想,既然庐陵王在此,几位公子们也在此,不如就留下来过完中秋再走,这等好日子,与民同乐,也美事一桩嘛。”
万振这话虽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仍不足以打动刘起。
刘起是个将军,出身在外,怎会光想着玩。
万振见无人响应他,只得继续道:“再说了,几位公子远道而来,未曾见过我大宋的民俗风采,留下来亲身体验一番,也好扬我大宋国威。”
一个祭月灯会罢了,倒还和宣扬国威扯上关系了,这话分明是只说给刘起听的。
梅兰竹菊们中,除了金菊年纪小有些贪玩外,其他三位对这等风俗节庆并不感兴趣,一个二个都板着脸,也不讲话。
我们这头难得安静,那头大谢氏却是娇滴滴地发了话。
“夫君,依妾身看,这祭月灯会听上去颇有意思,妾身在建康待久了,难得出来转转,不如就陪妾身留下来看看吧?”
大谢氏媚眼如丝,看向刘起的眼神中愈发波光潋滟。
莫说是他,连我看了都心软了几分。
到底是水做的女人,就凭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话术,刘起怎么可能会拒……
“不留。”
我这花花肠子还没捋清楚,便听见刘起嘴里冒出两个干巴巴的字眼。
我偷摸着提眉去瞧,只见他一脸肃穆,那表情硬得像要对天起誓似的。
大谢氏嗔怪道:“为何?”
刘起冷冰冰道:“军务缠身,耽误不得。”
呵!好一个军务缠身。
他人都在悬瓠了,哪儿来的军务?
渣男,当真是渣男,连老婆想逛街都不肯陪,不是渣男是什么?
大谢氏委委屈屈的,还想说些什么,刘起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直接把话头给堵死了。
“你若执意要留,我便让南水和孟清玄留下来陪你。”
他倒是说得轻巧,冷不丁地说完了还抿上一口温差润了润嗓子,倒叫大谢氏左右难堪,有些下不来台,低眉顺眼,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我恍然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行像节,我硬拖着刘起陪我去景明寺观像,那时他也是劝着求着要我回去,我却偏不听,还不顾一切地将他拉到城外去踏青。
那时的他笑得很温柔,也从不曾像这样对我说话。
往昔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只是如今,他对着的人再也不会是我。
刘起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万振自然也没了再强留的道理,只得讪讪道:“既如此,那便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这祭月灯会也没什么看头,年年都有,不差这一回。”
万振抹了把头上的冷汗,送祖宗似的把刘起二人送出了府邸,转头看向我们,表情中净是劫后余生。
白兰起身拱手,“万将军,我等也先行告退了。”
万振忙不迭推手相送,“诶诶,几位公子慢走。”
出了万府,我随梅兰竹菊踏上马车,却发现自家的马车后还停着一辆更加奢华繁复的马车。
赤梅探头去望,道:“应是庐陵王的马车。”
金菊亦是探出头去,“他们怎么还没走?”
白兰闭目养神,“许是在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金菊忙问。
墨竹正襟危坐,“自然是在等一位十分重要的人。”
金菊急得团团转,“哎呀,各位兄长,能不能别卖关子?都急死人了。”
白兰悠闲撑开一条眼缝打量着我,忽而转开话题道:“依臣下所见,这位大夫人的容貌也不过如此。”
我谨慎地转过身,斜眼回睨他,“你什么意思?”
白兰勾起一抹淡笑,“东施效颦罢了,不得殿下半分神韵。”
我终于反应过来白兰意有所指的是什么,僵着脸道:“刘起又不瞎,是不是真像他会不知道?”
他要是不知道,那夜也不会将我错认成她。
那番动情的话,也不会恬不知耻地只说于她听。
此刻,在他眼中的人是大谢氏,是谢沉鱼。
而非是我,一个早八百年前就把他坑得差点连命都没了的姜玉。
墨竹叹了口气,道:“庐陵王是不是瞎,臣下们不得而知,但殿下确实是瞎了。”
我又道:“这又是什么意思?你们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骂人怎么还叫人听不懂呢?”
梅兰竹菊面面相觑,默契十足地同时摇了摇头。
“没救了……”
“看样子实在是瞎……”
“不仅瞎了还聋了,连话也听不明白……
“这下彻底没救了……”
马车在梅兰竹菊们的无情吐槽下晃晃悠悠地往前行,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侧帘的一道缝隙,凑上脸往后往去。
那辆本驻足在原地的马车,不知何时起,亦跟在我们身后慢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那车前的銮铃叮叮当当地响着,似是被秋风无意间撩拨的心弦。
不一会儿,马车在驿馆前停了下来。
我不敢去看,便让金菊出去查探。
片刻后,金菊回来道:“还跟着呢,也停下来了。”
我蹙眉,搞不清刘起到底在想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就这么水灵灵地跟到驿馆来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时头脑发昏,刚想冲下车去质问,却被墨竹一把拦住。
“殿下,事态不明,稍安勿躁。”
我忍气吞声,点了点头。
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苦坐在车里干熬着。
我倒要看看,这庐陵王肚子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约摸半盏茶功夫,我从缝隙中看到身后的那辆马车总算有了动静。
马夫在车内人的授意下搬来马凳摆放好,卷帘边突然多出一双修长的手指。
他挽起卷帘,缓步走下马凳,立在车舆前伸出一只手,牵起刚从车内探出头来的大谢氏。
回忆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有夺目瑰丽的美景,也有暗流涌动的凶险。
我被深深困在那片绝望的海底,那片怎么都摆脱不去的回忆里。
我想起刘起曾不止一次地在众人面前把我从马车上抱下,把我抱进府里,亦或是把我抱进他的怀里。
我甚至还能想起靠在他怀里时,闻到的那一缕幽然的玉兰花香,是那样的令我难忘,令我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