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又下过雨的长安街,行人和车马都很少,凡尘泥的马车一路畅行,很快便到了妇和堂。
以往都是直接去后院,不引人注意,也方便停放马车,但今日她们商议的事凡尘泥不便旁听,他也还有别的事,将官凤仪送到妇和堂,他便先行离开一阵,晚点再来接她。
天公也很是作美,方才大雨倾盆,这会又雨后天晴了。
单手掀开帘子,凡尘泥躬身率先下了马车,迅速整理好被车架刮蹭翻起的衣袍一角,眼珠微转,嘴角上扬,他轻快转身。
而后抬头,手心朝上,伸手。
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动作,一看就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车厢里的人随后出来,见他举着手,便自然搭上,借力稳步下了马车。
交叠的双手一大一小,上方的那只手压得实,下方这只并未刻意包握,而是被重力按着微微合拢上。
得体,识礼,并不会让人感觉冒犯不适。
但在旁人看来,却也是真的亲昵。
不远处马车上目睹了全程的沈威神色冰冷,眼珠像是被钢针定住,既不转动,也不眨眼,握住窗帘的手越来越用力,却也抑制不住比眼睛还要酸涩的心。
最近他很忙,年后的事一茬接一茬,有时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凡尘泥和官凤仪的传闻他听了不少,但都没放在心上。
无非就是同车并行,时常在一起罢了。这很寻常,自打凡尘泥做了长公主伴读,后又成为太师保,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可稀奇的。
所以方才随行小厮示意他那架马车里是官凤仪时,他只是想挑开帘子远远看看她,并无上前的想法。
但两人搭手那一幕实在刺眼,叫人忍不下,受不了。
沈威自认为循规蹈矩这么多年,从未逾矩,等着、也可以说是陪着官凤仪长大,可不是想有朝一日被一个卑贱弃子抢占先机,随意哄骗走的。
他不配。
“过去看看。”松手放下帘子,视线重新回到有些昏暗的车厢里,沈威沉声吩咐车夫将车赶过去。
他要瞧一瞧,这个凡家的弃子倒是用了什么肮脏手段蛊惑了长公主。
沈威下了马车,正拾阶而上时,凡尘泥迎面出来了。
“沈大人。”
他俯首行礼,恭谨得体,起身站定后脸上挂着恰如其分的笑,也是叫人挑不出错。
但沈威越看越刺眼,那抹笑让人想发疯,他一定是在洋洋得意,在炫耀。可偏偏沈威没有发难的理由,他面色无异,实则心里早已唾了凡尘泥千百遍。
两人诡异对视着,谁也没再开口。
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尚书大人,凡尘泥当下也是百感交集,此前他没看清自己心意时,还曾暗自设想,认为沈威可与长公主匹配。
如今他千方百计守在官凤仪身侧,努力让自己成为长公主身边特别的存在,再见沈威,竟生出暗自较劲的念头,幼稚却又控制不住。
他失笑,眉眼流转,面散容光,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是卓越俊逸的太师保。
旁人似醒悟般注意到,凡家的卑贱弃子,竟是生了这样一张好皮囊。
沈威也是头一次想起、意识到,面前这个居心叵测抢夺长公主的人,正值最好的年华。而自己,比他大了整整十岁。
作为云庆最年轻有为的尚书大人,年纪从来不是沈威的弱点,一直是他的骄傲,是他天资卓越的证明。
可如今对上一个在他看来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时,蓦地有些慌乱。那人还有十年的路可以慢慢走,十年之后,凡家的弃子太师保又会是什么样呢?
不能想,也不敢想。
一切都得尽快了。控制虫害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扼杀在幼虫时,长不出翅膀,自然也就成不了灾害,不足为惧。
换个念头想清楚后,沈威忽而庆幸起来,还好。
还好自己大他整整十岁,站在他还无法企及的位置上。
凡尘泥自上而下瞧着沈威神色的变化,他自幼过的艰难,从小便极会瞧人眼色,他知道对方如今也将自己视为眼中钉。
正好,今日遇到了,那便来碰一碰吧。
他笑意未减,双手自然垂于身侧,微微昂首,抬步走下阶梯,衣袍荡出巧妙的弧度,轻擦着沈威而过。
两人交错时,凡尘泥目视前方,神情坦荡,沈威忍不住斜眼瞟他,总觉得堵了口气,又不知郁结何处。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沈威有些偷摸地缓缓呼出一口气,很快地闭了下眼,睁开后瞧着平复不少,他正准备继续朝上走进妇和堂,一道声音追上来。
“沈大人及时止步才好,妇和堂是女子医馆,男人进去多有不便,叫人瞧见了于大人名声不利。”
沈威堪堪停住脚步,但没转身。
他脑中闪过很多句反驳他的话:时辰尚早,妇和堂还未营业;你都进得,我如何不能进……
最后却一句也没说出口,沈威走到如今的高位并不容易,他不像凡尘泥,声名狼藉,行事张扬,他身后还有沈家,还有六皇子,切不能行差踏错。
况且他还没摸清凡尘泥的路数,若是张了口被驳回来,大庭广众,难道要同他这样一个无家无父的弃子争辩不成?
沈威只当自己没听见,顿了顿,正要继续走,那道声音却没放过他。
“殿下此刻有要事在商议,沈大人真要这般无礼直闯进去?”
语气平淡沉稳,语调最后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上扬,像是戏谑,更像是提前的幸灾乐祸。
沈威从未受过这些气,咬着牙再次用力闭了闭眼,他撤步转身,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凡尘泥,似笑非笑,眉峰上挑。
见他转身,那人不紧不慢上了马车,从手中垂落帘子将视线挡住。
沈威看着马车走起来,顿了一息,随即甩手往下走,宽阔的衣袖擦着空气发出异响,他对着上前迎他的小厮挤出两个字。
“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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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楼福字号包间内,太师保凡尘泥和吏部尚书沈威,面对面而坐。
小二上了茶水便退了出去,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热炉烧得茶水滚烫,咕嘟咕嘟,热气从壶嘴和两个茶盏中溢出来,向上飘散开来。
两人像是对峙,无声,却莫名激烈。
好似谁先开口谁便输了。
……
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煮沸的茶壶从火炉上取下来,打破了平静。
“沈大人,喝茶。”
茶汤滚烫,还不能入口。无话找话,不过是沉不住气的试探罢了。
沈威相较方才,平复许多,他比他多出来的这十年并非虚晃度日,尚书大人可不是一个没有份量的空称号,凌人的气势和睥睨的姿态迅速外露。
他瞧不上小人做派的拐弯抹角试探,大丈夫直截了当,有事就直说,沈威沉声开口,不是商量,而是定论。
“你配不上她。”
也不管凡尘泥的反应,沈威快速接上后话。
“你一个被将军府扫地出门的弃子,原就只是个卑贱的庶子,耍小聪明得了长公主青眼,这才有了如今的身份,你的一切荣耀都是云和带来的,你哪里能配上她分毫。”
“云和是皇室嫡长公主,金枝玉叶,除了帝后,世上再无人与之比肩,尊贵非凡,你凭什么、又怎么敢肖想她?”
凡尘泥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起来温和随意,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直切要害。
“沈大人说得没错,殿下她金尊玉贵,世人无可比拟,既然如此,沈大人觉得这天下谁能配得上殿下呢?”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果断否定道:“我身份卑贱自是配不上殿下”,转手又指向沈威,语气诚恳,清声询问他。
“难道沈大人觉得吏部尚书就能配得上神女转世的殿下不成?”
“……”
沈威唇下的牙都要咬碎了。
凡尘泥果真是个善耍嘴上功夫的小人。沈威贬低他,拿长公主的身份打压他,说他配不上官凤仪,他就说全天下没人能配得上,叫人无法辩驳。
好在来的路上心中有所防备,不敢轻敌,沈威很快便想出了应对的话语。
“沈某自然不如云和尊贵,但同你比起来却是绰绰有余。皇室公主也是要嫁人的,凤凰择良木而栖,纵观天下,朝堂民间,卓越俊秀者,我怎么不算其中翘楚呢?!”
几乎没停顿,他继续发力。
“你不但身份卑贱,还使尽肮脏手段哄骗云和同你亲近,下流无耻,哪怕不论家世背景,你也绝非良配。”
凡尘泥脸上的浅笑终于尽数散去,俊逸的面庞似凝上一层冰,棱角分明,凌厉骇人。
沈威有一瞬得意,这是戳到点上了。他总算赢了一局。
但很快,凡尘泥开口后,这抹来之不易的得意之色迅速消失不见。
“怎么,在沈大人眼中,殿下就是这样的人吗?”
哪样?
冰冷的质问,沈威突然懵怔住。电光石火间,他随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殿下就是这样随便轻浮,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人有亲近之举的人吗?
当然不是!
沈威周身险些沁出汗来,他只是瞧不上凡尘泥,却从未、也不敢非议官凤仪啊!
“你休要胡说!”沈威当即怒斥凡尘泥。
“小人之心!云和她怀瑾握瑜,蕙心兰质,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岂能容你肆意出口污毁。”
凡尘泥却没被他吓住,凡家的人比他凶狠可怕千百倍,这种程度,实在不足为惧。
他慢条斯理喝了口逐渐温下来的茶水,放下茶盏,却不看沈威,只轻声道:“可这不是我说的,是沈大人自己说的,沈大人声名在外,光明磊落,还想给我泼脏水不成吗?”
“你——”
凡尘泥抬眼看过去,神色清明,不慌不忙,黝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沈威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沈威快要淬火的眼睛,嘴角又勾起了那抹笑,“再说了——”
凡尘泥声音清朗,无辜中带着一丝戏谑,“我原想说的是,沈大人难道觉得殿下是任人哄骗的三岁小儿吗?没想到沈大人自己想岔了,反倒过来污蔑我,这可不对。”
“……”
无耻至极!
沈威此时此刻无话可说,他怕自己一张口全是污言秽语,甚至会忍不住将茶盏和滚烫的茶壶一齐扔到凡尘泥脸上。
他盯着凡尘泥,看他嘴角一再向上,心中气血翻涌,却也只能掐着虎口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这才哪到哪,他不能输。
沈威竭尽全力平复心绪时,有人敲门进来,躬身朝着凡尘泥小声说了句话。虽然隔得近,但听不真确,隐约是在说什么东西准备好了。
凡尘泥挥手让那人下去,脸上的神色有了些变化,从方才刻意的嘲弄的笑,变成了发自内心洋溢出来的温柔的笑,眉眼生花,眸珠含情。
沈威直觉是跟官凤仪有关的事,还没等他好奇,凡尘泥站起身来,整理衣着,顺便开口解了他的惑。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接殿下过来用饭了,沈大人请自便。”
!!!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再度掀起波澜,沈威觉得自己就快要失去理智了,他没办法冷静思考,循着凡尘泥的话,下意识讥讽。
“太师保深得云和青眼,旁人自是羡慕不来,只是听闻太师保一直称呼云和为殿下,怎么,云和向来温和良善,竟不许你唤她云和吗?”
“亦或是太师保不敢,觉得自己不配吗?”
闻言凡尘泥轻拂衣袍的手停了下来,只顿了一瞬,便拐个弯顺势作揖,姿态恭谨,态度却不然。
“沈大人身居高位,又是长辈,自是能亲称长公主封号,我是殿下的人,殿下为君我为臣,自是不能僭越。”
没等沈威回话,凡尘泥施施然起身,转头便要走,步子刚跨出去,就被噼里啪啦茶盏碎落的声音生生止住。
不用回头也知道,沈威忍不住了,气急败坏。
什么长辈,什么殿下的人,凡尘泥这个竖子!卑贱!巧言令色!无耻!
茶水冒着热气蜿蜒淌到了门口,凡尘泥想了想,也没回头,背对着他再度开了口。
“实话实说,今日之前,我确实把你当做对手,也想过你我总有一日会对上。名扬昌南的尚书大人沈威,实在让人难以小觑。”
“只是现下看来,倒是我杞人忧天,多虑了。”
“就凭你——”
“还不配同我争。”
身后没有一丝动静,凡尘泥没管,也没再逗留,越过门口那股水流,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