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色尚早。
薄薄的雾气升腾在空气中,恍惚间,给天地蒙上一层微白的柔光。
忽地清风吹来,雾气像水流一般缓缓流泻,散至四处,露出略显空旷的街道和三两棵晃动的青槐。
一辆马车自街道尽处驶来,冲散了剩下的淡淡薄雾。
车前的珠帘轻晃,宝珠晃动着发出轻响,车帘随着马车的行驶时起时落,露出那里头正托腮假寐的姑娘。
苏沅卿半曲胳膊,撑在马车的窗沿处,莹润的指节蜷缩着托腮,杏眸微阖,眉心轻蹙,不知在想着什么。
倏忽,马车碾过了一块石头,上下的颠簸将苏沅卿惊醒。
“元亭。”
清灵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对着外头唤道:“现在到何处了?”
元亭恭敬回道:“东街,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丞相府了。”
说着,元亭似是有些内疚,攥着缰绳的手紧了些:“主子今夜一晚没睡,现在天色还早,您在马车里再睡会儿吧。”
“我将马车驾得再稳些,不会让主子再被颠着。”
“不必了。”
苏沅卿将马车窗旁的帘子掀开,轻瞥了眼被雾气覆盖着的东街,淡淡道:“我有些饿了,待会儿到扶月楼停一下。”
“是。”
元亭面容冷肃,半倚在马车壁上,挽着缰绳的手稍稍用力,马车行驶的速度忽地变快,在东街的路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痕迹。
不多时,扶月楼前便停了一辆马车。
而那楼上的包厢处,多了一位穿着鹅黄锦裙的姑娘,正在用着早膳。
初阳渐渐升起,明媚的阳光穿过层层薄雾,将这座城池照得透亮。
苏沅卿坐在包厢窗旁,阳光顺着窗棂落进来,照在苏沅卿执筷的手指上。
她的视线被阳光吸引,不自觉地朝窗外看去。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摊贩走卒已经开始挑着东西叫卖,行人往来之间,有些人聚在扶月楼附近的小巷子内,像是在说些什么。
“欸欸,你可听说了么,昨夜孟府可是起了一场大火!”
“此话当真?那孟府可有人伤着了么?”
“说是烧死了个庶女……不过比起后面的,这都不算什么!昨夜那场大火,将孟府的偏院烧了个干净,下人从偏院的井里打水,竟是打出了个女尸!”
“对,我也听说了,我的远方表叔在孟府当值,说是看那女尸身上的衣着打扮,就是国公府那早年间抛夫弃子的原配夫人!”
“什么?!那夫人不是说跟情郎跑了吗?当时国公爷大怒,一纸休书给了夫人的娘家,原先的嫡子嫡女也都贬成了庶的……”
“欸欸,这还不止,说是那孟小将军匆匆回府,见着那院中情景,竟是当场疯魔,险些一剑将现在的国公夫人斩杀,得亏国公爷及时拦下!”
……
苏沅卿听着,眉上轻挑。
她将手上的筷子放下,右手放在窗沿上,专心地听着底下人的谈论,眼底流泻出笑意。
昨夜她离开得早,孟昀竟然发疯了?
真是罕见得很。
十年之前,孟府发生了一场大变故。
跟孟家家主孟庆青梅竹马的原配夫人留下一封书信,抛夫弃子,竟是和情郎私奔逃跑。
孟庆大怒,将休书丢给了她的娘家,同时迁怒给当时还小的孟昀和孟玥,甚至怀疑他们并非他生,一度想要将他们赶出去。
为了护着他那一副仁义表象,再加上他发现孟昀有出人意料的武学天赋,他终是没有那么做,只是将他们贬为庶出,丢到侧院里,再也不管他们的事。
而后,孟庆抬了自己的表妹入府。
那表妹是个笑面虎,对孟昀和孟玥照顾有加,表面上将他们当亲儿女对待,很快便俘获了当时丧母的孟昀的心,一度将她当做娘亲侍奉。
唯独孟玥,那个小姑娘分明才五岁,可不管她怎么做,都无法捂热她的心。
自此,她便明里暗里对孟昀好,将他的敬重牢牢掌握在手心里,对孟玥则是做些表面功夫,能过则过,总归孟庆不管,孟昀对她又敬重有加,待她之后有了自己的儿女,那个小姑娘便翻不起什么风浪。
殊不知,孟玥在她娘走之前,曾见过她一面。
那日明月高悬,孟玥的娘给她讲了故事哄她睡觉。孟玥假装睡着,实则趁娘一走便偷偷下床跑去偏院摘花玩。
偏院新种了很多花,一簇一簇地开了一片,正巧娘的生日快到了,孟玥便想去摘花来给她编一个漂亮的花环。
个子不高的小姑娘像个小团子,笑得暖呼呼的,在月色下一蹦一跳地跑向偏院,趁着黑暗躲过了一层层的下人,终是跑进了偏院里头。
就在她摘下第一朵花的时候,她看见了让她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一幕。
她的娘,被爹那个一向温和良善表妹狠狠地推下了水井。
水井里传来一阵一阵的扑腾和求饶声,而那个一向对她和善的女人,却是残忍的站在一边,娇笑着看着她的娘一点一点失去生机,沉入井底。
一群下人抬着一个石头进来,将那水井再次盖住,随即便离开了偏院。
自孟玥进来到他们离开,总共不过短短一柱香的工夫,她的娘便就这般永远被埋在了水井之下,永不见天日。
五岁的小姑娘一时惊厥,昏倒在地。
第二日,下人在偏院旁边看见了晕倒在地的孟玥,将她抬回了自己的院中,随即便传出来夫人跟情郎私奔的消息。
孟府上下皆是战战兢兢,生怕波及到自己身上,孟玥就这么一直在床上躺着,直到孟昀来找她,这才发现孟玥竟是高烧不退。
高烧持续了许久,再加上孟庆盛怒,只有些心有不忍的府医敢偷偷来为她看诊。
待孟玥醒来,已然过了五六日。
她的娘死了。
她的爹娶了那个恶毒的女人。
她的哥哥还被那个女人收买了,竟是在所有人面前唤她娘。
这怎么可以!她是杀了娘的凶手!
孟玥去找了孟庆,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她转身去找自己的哥哥孟昀,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却是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疑惑地问道:“是烧还没退吗?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孟玥对他吼道:
“我没有说胡话!她害死了娘!”
有人说她坏,为了维护自己那个不顾名节的娘泼脏水到温柔善良的夫人身上。
有人说她蠢,新来的夫人分明对她那么好,她却不懂珍惜。
更有甚者,说她前些日子高烧把脑子烧傻了,现在什么都记不清了,就开始乱说话了。
总归,无人信她。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五岁小孩的话,他们都相信那个温柔善良的夫人。
苏沅卿想着,轻叹一声,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盏清茶。
温凉的茶水入喉,她眉间的沉郁之色渐消。
前世,孟玥单枪匹马,攀着一切可能为她所用的人往上爬,最后跟孟夫人同归于尽。
自五岁开始起便筹谋的一场局,为此不惜用尽一切可换之物,抛掉无谓的尊严和清白,只为从逆境里杀出来,让该诛之人永堕地狱。
更可贵的是,哪怕是如此,她还是心存善良,在前世她们仅有的几面中,她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萧暮归此人并非良善。
因为……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是一样的人。
为了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不过,孟玥可比萧暮归好多了。
孟玥从始至终都只为了让那个虚伪的人付出代价,与别人都是互相利用,从未伤害过旁人。而萧暮归,可是个敢在灾荒之时,用百姓的救命粮来敛财的无耻之徒。
思及此,苏沅卿看向了九皇子府的方向。
忽地想起几日之前,她们在云倾苑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那日,萧清辞刚走,苏沅卿将求凰琴收了起来,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微红的耳朵,感受着滚烫的热意在指尖蔓延。
倏忽,有个人影出现在窗前,映着月色对她行了一礼,声音清朗:
“郡主,孟小姐带到了。”
苏沅卿闻言,快走两步,将窗户打开。
只见殷行带着一张白面具,正对着她行礼,而在他身侧站着的姑娘,身形瘦削,却脊背挺直,见她看了过来,便也跟着行了一礼:
“孟玥见过嘉宁郡主。”
苏沅卿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门,对她笑道:“不必客气,进来吧。”
月色皎皎。
苏沅卿和孟玥相对而坐,两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茶盏,却都没有动作。
孟玥抬头,试探的目光撞进了苏沅卿的杏眸中。
她不闪不躲,目光直愣愣地迎上去,有些狐疑地问苏沅卿:“郡主此等尊贵身份,孟玥不知,您为何要与我做交易?”
说到这里,孟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虽然不知这嘉宁郡主为何找上她,但那个戴面具的人跟她说,郡主有办法帮她娘重见天日,洗刷背在她身上的屈辱。
不管如何……她都想试一下。
“嗯……”
苏沅卿低头轻笑一声,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声音清灵:“孟小姐,我虽是欣赏你,却也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烂好人。”
“我幼时曾救过一个人,但他装得一副良善模样,实则对我和我的家人早有觊觎之心,甚至想着在将一切都拿到手之后,便要将我们全都赶尽杀绝。”
苏沅卿说着,眼底神色渐渐冰冷,“我帮孟小姐你弄好一切,将真相大白于世,而我只需要你——做我的眼线。”
“眼线?”
孟玥有些疑惑,“你说的那人,既是那样有城府,我做眼线,他不会发觉吗?”
苏沅卿闻言,眼底的冰冷之色消失,转而对孟玥笑道:“孟小姐过谦了,你能在孟夫人眼皮子底下蛰伏数年,一边暗中找证据,还能没被她发觉,哪怕我手下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及得上你。”
苏沅卿笑着,将茶盏推向她:“如何,考虑一下?”
孟玥攥了攥拳头,想起自己的娘亲,目光一顿,答应了苏沅卿的话:“好。”
“敢问郡主,他是何人?”
苏沅卿抿了口清茶,看着那盏中的茶水映着月色,皎皎清凌。
清风之中,苏沅卿的声音溶在其中,转瞬即逝,又格外明晰:
“九皇子,萧暮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