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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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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渝翻看着手里锈迹斑驳的箭镞,没抬眼,整个人阴森森的,像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俑人。

辛湄拿走他手里的箭镞,打量道:“这是什么?一支生锈的箭镞,也算是古董吗?”

谢不渝在她手指碰来的一瞬间撤手,人也差点往旁边躲,是回避乃至于抗拒的反应。辛湄看见了,唇角勾起苦笑,掐着箭镞,指尖快被戳破。

“长公主殿下?好巧,竟然是您!”孔屏伸着个脑袋从另一头冒出来,眉飞目舞。

辛湄松开箭镞,平静地道:“是呀,今日大相国寺有集市,我来逛一逛。”

“早便听闻大相国寺的盛名,我缠了二哥好久,他才肯带我来。”孔屏惯来与人熟得快,挤开谢不渝要走过来,没挤动,便仍是伸着脖颈说话。

辛湄与他聊了几句,才道:“我有话想跟谢将军单独聊聊,能否麻烦孔校尉行个方便?”

孔屏微怔,旋即看向谢不渝,莫非是要为上次搭救一事道谢?那他也是恩公之一,何故要避开?

“我……”

“孔校尉,有劳了。”辛湄的语气冷下来。

孔屏再傻也听出来是在下逐客令,抿住嘴唇,讪讪走开了。

“没完了?”

谢不渝像是醒了过来,从俑人变成了真人,眉睫底下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是生气时惯有的样子。

这一点倒是没变。

“什么?”辛湄仿佛没听懂,抬头看他。

“同样的伎俩用一次管用,往后就不一定了。”

辛湄知道他看见了。以前与他闹别扭的时候,她故意跟旁人走近,刻意叫他看见,他便不能再拿乔。譬如“撩拨”他多日却没有“名分”那次,她与萧雁心一块逛街,他看见了,果然打翻醋坛,前来低头。

他器量小,占有欲强,放在以前,这一招是很管用的。

“是啊,以前你会很生气,但是现在,你好像不在意了。”辛湄自嘲一笑。

谢不渝没接话。

辛湄看一眼江落梅离开的方向,笑着问:“你看见他了吗?京城里的人都说他长得跟你很像,可是我看不出来哪里相像。要是这世上真有另一个你就好了。”

谢不渝没往那边看,信手拿起半块破裂的铜镜,漫声道:“一个没玩够,还想玩俩?”

辛湄看回他,认真道:“我没有玩过你。”

谢不渝讥诮一笑。

辛湄解释:“当年负你,属实情非得已。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谢不渝:“不愿。”

辛湄沉默。

谢不渝扔掉手里的半块铜镜,转身便走。辛湄听见破镜落在摊铺上的声音,“哐”一声,惊心动魄。

孔屏躲在三丈开外,耳朵竖着,眼看谢不渝朝这边走来,赶紧迎去,顺势瞧了辛湄一眼,很是意外。

“二哥,长公主跟你聊什么呢?那么机密?”孔屏的好奇心快从喉咙里飞出来了。

“别瞎打听。”

孔屏更想打听,频频回头看,皱眉道:“二哥,我怎么感觉……长公主看着很伤心啊。”

谢不渝脸色隐忍,手在腿侧攥成拳头,偏是一言不发,漠然走了。

*

大相国寺里的方丈名叫“镜观”,年事已高,如今已不大管理寺里庶务,每日除开带领众僧研读经文以外,便是守在大雄宝殿里,为来往香客答疑解惑。

谢不渝今日领着孔屏前来,除逛一逛寺里的集会,也是为见一见他。

九岁那年,谢不渝贪玩犯错,被父亲谢渊追着满城打,阴差阳错躲进大相国寺里的大雄宝殿,遇见了跪在佛像前诵经的镜观。

“有人要追杀我,佛祖管吗?”

镜观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缓缓道:“管。”

“那快来管呀!”外面已传来喧哗声,他急得火烧眉毛。

镜观笑一笑,袖袍被他拽得快变形,无奈起身,拉着他小手走去释迦牟尼坐像后方,抱起他往佛像上放。

他再傻也知晓佛祖不可冒犯,手脚拼命往回缩:“和尚,你做什么?害我遭天劫不成?!”

镜观却不多言,眯缝眼里仍是那抹和蔼的微笑,放下他后,迆迆然走回佛像前。

谢渊已率人冲进来,人在佛门,到底是客气三分,他克制着脾气向镜观询问“小畜生”的下落。

他瑟缩地趴在佛像上,听见镜观说“没有”。

两方周旋片刻,谢渊终是离开,他长长松一口气,从佛像上爬下来,走出暗处,仰起脸看向镜观。

“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镜观站在一片光影里,听见声音,转回头来,慈眉善目:“小侯爷是小畜生吗?”

“当然不是!”

“那老衲何出诳语?”

他一愣,旋即恍然,躬身作揖:“多谢方丈为不渝渡劫。”

“非是老衲为小侯爷渡劫,而是佛祖。”镜观竖着右掌,行了个佛礼,“小侯爷往后需每月来寺里一次,诵经礼忏,向佛祖谢恩。”

他更一愣,张口结舌。

“不然,可是会遭天劫的。”镜观又笑起来,眯缝眼亮亮的,像一只慈爱的老狐狸。

那以后,谢不渝没办法,每个月点卯一般,按时来大相国寺礼佛忏悔。谢家获罪前的那两年,辛湄也陪他来过。

不过,那都是他不愿回想的事了。

走进大雄宝殿,青烟袅袅,佛光闪烁,孔屏一贯聒噪,当着高大威严的佛像,也老实巴交地闭了嘴,安分地跟在谢不渝身后。

想是外面的集市太热闹,佛殿里并没有什么香客,一人身着袈裟,面朝佛像,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从后方看,身形已佝偻。

谢不渝心头莫名有些酸,走上前,道:“有人欲追杀我,佛祖管吗?”

那人一怔,缓缓转过头来,看清谢不渝,眯缝眼里的瞳仁微微震动,旋即焕发笑意:“管。”

谢不渝失笑,在他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来,面朝佛像磕了头。

“镜观方丈,别来无恙。”

镜观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拉他起来,含泪凝视他良久,欣慰道:“小侯爷,久违了。”

沧桑五年,物是人非。谢不渝惭愧道:“我已不是什么小侯爷了。”

镜观握他的手微微发抖,仰面端详他,正色道:“昨日般般,皆成今我。你历尽磨难,苦尽甘来。他既以血肉成全于你,你又如何不是他呢?”

谢不渝喉头一梗,千百种滋味堵在喉间,见镜观看向身后,他收摄神思,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义弟,朔风军校尉孔屏。”

孔屏向镜观行礼:“参见方丈。”

镜观回礼,目光越过孔屏,接着投向佛殿外。

谢不渝突然意识到他是在找谁,胸口一刺:“不必看了。”

镜观看他长大,看他情窦初开,看她与恋人相伴,又看他家破人亡,痛失所爱。谢不渝的一句“不必看了”是何含义,他何尝不知。人在局外,所知、所见又岂仅仅只是一隅?

“阿弥陀佛。”他轻轻一叹,知晓眼下不是揭人伤疤的时候,蔼然道,“久别重逢,老衲请小侯爷喝一杯茶罢。”

旁侧便是偏殿,临窗置有榻几,僧人奉来粗茶。谢不渝、孔屏坐在镜观对面,几句寒暄后,气氛沉默下来。

镜观看着谢不渝坚毅的脸,关心道:“听闻这些年来,小侯爷一直驻守西州,为英王领兵抗敌。这次回来,不知能待多久?”

谢不渝便把回京的缘由以及前些天颁发的旨意说了,镜观倒也听得出那圣旨里有几分莫测的凶险之意,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摧其筋骨。小侯爷大难不夭,必有后福,万望珍重。”

谢不渝琢磨着“珍重”二字,知晓这是殷切的嘱托,那年披枷带锁地从望春门外离开,也有人反复向他提过这两个字。满门抄斩,发配边疆,昔日万众瞩目的小侯爷一朝跌落为阶下囚……多少人怕他承受不住,自寻短见。

他走时,牢牢把这两个字放在心上,一腔的愤恨、痛楚燃烧在胸口,也决然不允许他自戕。

何况,他还承诺了心上人要回来,风光地回来,兑现彼此跪在祈福树下许下的“执手偕老,永不相负”的誓言。

他走时,是踌躇满志地走的。

但他也必须承认,在后来的某一段时间里,他差一点没有扛住“珍重”这两个字。

镜观看出他在走神,欲言又止,视线最后落在他眉尾的疤痕上,感慨道:“小侯爷眉尾的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谢不渝一愣,脑海里莫名闪过辛湄,闪过她踮起脚尖,抚摸他眉尾疤痕的模样,哑声道:“不是。”

镜观道:“莫非是自己弄的?”

谢不渝下颌微动,避开镜观雪亮的眼神。

“傻孩子呀……”镜观长叹一声,已然猜出缘由,超然世外的脸庞上多了一分世俗的和蔼与心疼。

“都是傻孩子。”他摇头重复。

谢不渝心头微震,鬼使神差的,辛湄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她来约他,她来致歉,她来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她想要解释给他听……他到底没忍住,开口发问:“方丈何意?”

“如是一切,靡不由心。小侯爷若仍是为那件事情自困自苦,何不走出一步,再回头看一看二位的心。”

谢不渝心口一紧。

镜观垂目:“当年小侯爷走后,那位每个月都会来寺里一次,替你礼佛。萧侍郎总是等候寺外。后来,萧侍郎没了,那位便独自一人来。世人皆道其薄情,可若非痴情人,万不会对旁人薄情至此。”

谢不渝眼神痛切,胸腔里翻江倒海,回忆起辛湄提及要解释时的语气,心底滋生出一分悔意。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结伴走进佛殿,问道:“咦,没有人吗?”

竟是辛湄的声音。

谢不渝一震,旋即听得一个清润、温柔的男声传来:“殿下,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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