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烛主动握了一下秦宗树的手,秦宗树身上还未完全收起的危险气息尽数消融。
秦宗树陪着祝烛一起排队,他替祝烛背着的考具外,手里还提着个大盒子,里头有干粮、大水壶、炭盆和小炉子,再就是秦宗树能买到最好的竹炭。
“我进去了,”祝烛接过考具,对秦宗树一笑,就转身跟上衙役,秦宗树提的那盒东西已经先祝烛一步接受完检查。
“记住我的话,”秦宗树停下脚步,目送祝烛进到县衙大门一侧用来检查的门房里。
门房里炭盆烧得很暖,按要求从风帽到鞋子,悉数要脱下来给检查,祝烛一点不扭捏,很快就完成了检查。
县衙内考场的情况,比秦宗树担心得好许多。
永溪县的冬天多冷,来这里当了七年知县的田靖如何不知,他也怕冻坏、冻死考生,影响了自己的晋升之路。
今年京中出现科场舞弊大案,从上到下被杀被贬了到那么多人,他的顶头上司多番找关系谋着动一动,如此,他也有机会跟着挪一挪。
定下县试日子后,县衙内的考场布置尽可能周全,还提供了充足的炭火和热水。
知县田靖主持完开考仪式没有离开,而是和县丞、监署的几位官员一同留下巡查和监考。
还挺巧,祝烛和林瑜的考位就在隔壁,一个挡板将他们分隔开。
林瑜心中有所猜测,但真看到祝烛和他同场邻座考试时,还是震惊极了。
他不明白识字最多半年的祝烛怎么报上名,怎么敢来考的!
“限时三个时辰,开考!”县丞目光扫过众人,在考场一侧的大鼓上敲了三下。
之后县丞每次再敲,都是一个时辰过去。
县令和县丞亲自参与监考的考场安静极了,隐约还能听到相邻考位的写字声。
祝烛没有再多关注林瑜,他心里感叹自己的娇气,也感谢秦宗树的周全妥帖。正式答题前,祝烛先把自带的炭盆点起来,再放上炉子烧热水。
暖暖地喝一杯热水后,祝烛提笔作答,这第一日的考核,主要考死记硬背,这是祝烛的强项。
祝烛专注时,连秦宗树在身边都无瑕关注,更何况是其他人。
听着祝烛的“唰唰”又连贯的作答声,他相邻的两位考生压力骤增。
林瑜努力按捺下心头的诸多疑惑,开始认真审题作答。
县令田靖数次路过祝烛的考位,祝烛全程头也不抬,而他对祝烛多有关注,原因很简单,祝烛是这届考生里模样最好的。
人总是会对美好的人事物多有期待,田靖也没有免俗。
祝烛穿在身上的银毛大氅,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家底丰厚、来历不凡。当然,这种不凡仅是对永溪县内而说。
众目睽睽之下,田靖除了多路过祝烛几次,没有其他多余动作。
祝烛没发觉自己被知县田靖多关注了,和他同一排的考生们额头冷汗都要下来了。
“咳咳,”县丞提醒后,田靖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作风,乖乖坐到最上首的位置当回吉祥物。
**
考场外,大部分送考家属都坚持在外等着。
“秦哥!真的是你,”周华小跑过来,脸上洋溢着亲近和熟稔,“要不要跟我去王叔家歇歇脚?挺近的。”
周华口中的王叔是他打杂工的王木匠,他和周华过世的父亲有些交情,又有周婶送的诸多好处,才让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周华来家里打杂工、学手艺。
秦家的那批“陪嫁”家具,经由周华介绍,也是在王木匠的铺子里订做的。
秦宗树不意外在这里看到周华,当日周婶就告诉他,周华未来岳家舅兄是个读书人,周华应该也是来给他舅兄送考的。
“不用。”秦宗树对周华熟稔不太习惯,他们的关系更多是基于周婶而存在。
小时候的秦宗树和年纪差四五岁的周华玩不到一起,周华十二岁后来县城打杂工,几个月才回一次陈溪村,他们的接触就更少了。
周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秦哥平日里对我母亲兄长的照顾,我心中感激不尽。”
“晓云家里……已经不要求十两聘金了,只要一只完整狼皮作为聘礼即可。求秦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帮帮我。”
秦宗树低眸认真看一眼周华,“十两可买不到一只完整狼皮。”
和祝烛、陈六爷一起商量后,秦宗树没有将狼皮囫囵卖给走商,而是以合作方式,放在县城的一裁缝铺里再加工和寄售,目前为止已经卖得七七八八。
算下来,平均每只狼皮的价值在二十两以上。
类似祝烛今日穿在身上的银毛大氅,需要完整、且颜色相近的两只狼皮才能缝制,在永溪县售价五十两起步,且经常有价无货。
秦宗树带回的二十三只狼皮,总共就能缝出四套这样的大氅。
五十两的起售价是在永溪县的价值,到了永州城或府城,还可能卖出更高价。
秦宗树坚持留下一套给祝烛,剩余的三套已经陆续被县城的富商买走了,剩余的狼皮继续做成杂色大氅、手套、风帽等,同样很受欢迎。
两只幼狼的毛单独留下,正在加工做成狼毫笔,之后无论寄售还是卖给走商,都能再赚一笔钱。
变换思路后,秦宗树最开始估计的百两价值狼皮,已经翻了数倍。
周华确实很机灵,他应该看到祝烛今日穿的大氅,再联系周婶肯定会告知他的一些信息,猜到近日县城热卖的那些狼毛大氅,出自秦宗树之手。
但他仗着秦周两家的那点交情,半求半要到秦宗树面前来,是相当不要脸了。
秦宗树看在周婶的面子,依旧对周华保持耐心,但这耐心也在快速消耗中,他告知,“狼皮我已经脱手,我夫郎身上的大氅更无可能脱下来借你。”
那大氅能卖得这么快这么好,和祝烛提供的剪裁图纸有很大关系。那大氅又保暖又不臃肿,可正反两穿,还有许多藏于细节处的惊喜。
看到图纸,裁缝铺师傅陈三叔都不看陈六爷捎给他的信,就同秦宗树定下合作。
在秦宗树心里,那大氅就该是祝烛所有,而他历经危险带回的战利品能穿在祝烛身上,于他而言更是荣耀。
秦宗树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它,他也能确定周华是动了这个心思。
“秦哥,”周华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你那夫郎……”
在秦宗树瞬间冷下的目光,周华不敢对祝烛评价什么,讪笑地攀交情,“我母亲帮了你这么多年,我们周家也就求你这件事……”
他没瞧出秦宗树那夫郎有什么值得秦宗树如此维护,还能比得过他母亲这些年对秦家的恩情吗。
秦宗树心中摇头,彻底放弃掰正的想法。
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升米恩斗米仇,他和祝烛愿意借出的五两,根本不被周华看在眼里。
“我这些年付给你母亲的看顾费、送去你家的猎物,换村里哪家婶子不肯帮我,”秦宗树是因为两家交情,才首选周婶来照看弟弟妹妹。
他心中不乏感激,也尽量去回报周家,不曾让他们吃亏。
甚至,周华这些年能在县城打杂工学手艺,也要多亏周婶时不时转送给王木匠的猎物。
否则就周父留下的那点交情,全无好处,王木匠如何能留下周华到现在。
周华不感恩,还真的觉得秦宗树欠了周婶,欠了周家,非帮他不可。
秦宗树直接点出,“我不欠周婶,不欠周家,更不欠你。我父亲救你一命,不曾求回报,只望你莫要恩将仇报。”
“秦哥……”周华被秦宗树几句话说得面色羞窘,他母亲还总说秦宗树不爱说话,这不是挺会说、挺会算。
“话已至此,你就靠自己的本事娶媳妇,”秦宗树连看在周婶面子上的五两都不肯再给周华了。
周华如此恬不知耻,很难不记恨于他,如此,他就不用贴了钱,还得被人恨着。
这半年多祝烛和秦宗朵秦宗苗都有一眼可见的巨大成长,秦宗树模样没变,成长同样巨大。
秦宗树打猎之余,一边跟着陈六爷学医,一边又陪着祝烛将遗忘在记忆深处、祖母悉心教导的蒙学捡起来。
慢慢地,秦宗树看人的眼光、为人处世都有了转变,他依旧相信人为善没有错,但有原则、不伤及自己和家人利益的与人为善,才是他真正要践行的。
**
三个时辰对等在外头的家属们来说极为漫长难熬,但对考场内争分夺秒的考生们来说,眨眼便结束了。
县丞大人最后一次敲鼓鸣时,不少考生都发出时间不够的唏嘘。
祝烛第一时间递交卷子,带着提前一刻钟收拾好的考具、盒子等快步离开。
祝烛不冷,却猜九成九还守在县衙门外的秦宗树要冻坏了。
秦宗树倒是实诚,做不到事情,宁愿当锯嘴葫芦也不会应下骗他。
还未出县衙大门,祝烛就看到人群中高大俊朗的秦宗树,心头无奈,还是朝秦宗树弯眸一笑。
朱红大门,银氅加身,温情脉脉一笑的祝烛吸引了所有扫来的目光。
秦宗树第一时间捕捉到祝烛,他眸中染山暖色,快步迎上来,但有不少人比他更靠近县衙大门,也离祝烛更近。
祝烛对危险有本能的警觉,视线一偏,对上一双恶意又癫狂的眼睛,微笑停滞,抬起的脚收回,他身子一晃,险而又险地躲过了第一下。
踉跄一下,祝烛快速靠近衙门侧的石狮子,再快速一矮身,躲过了又一下。
“嘭!”来人高高挥起的菜刀追着祝烛,砍到石狮子上。
用力过猛,那菜刀被反震脱手掉到地上。
“啪哒!”一下,惊出一片空区。
“啊!杀人了!”紧随着祝烛出来、目睹着行凶现场的考生们个个惊叫起来。
秦宗树拨开纷乱逃命的人群,冲到了近前,一脚将人踹飞,再抽出猎户出门习惯带在腰侧的麻绳,三两下就将意图行凶的歹徒捆住。
秦宗树的捆绑手法,就是野猪都难挣脱,何况这人出乎意料的瘦小。
两个衙役哆哆嗦嗦地挥刀从大门内冲上出来,他们从秦宗树手里将人擒拿,“多谢壮士出手,多谢多谢。”
事出突然,他们这两个在门口附近引导考生退场的衙役都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人若在衙前出事,离最近的他们也难逃其咎。
秦宗树匆匆抬手回礼,转身快步走向祝烛,“还好吗?”
“没事,”祝烛已经从石狮子侧起身了,他终于认出这对他动手的人,林威之妻郭氏郭姝静。
才三个来月没见,祝烛差点儿认不出她,头发半白,眼球微凸,眼底青黑,两颊凹陷,老了不止二十岁。
祝烛心中纳闷,他三个多月没见郭姝静,就是三个多月都没再给郭姝静暗中下过药了,按理说,她早该好了。
现在看郭姝静的状态,比她被频繁下药那段时间严重多了。
祝烛很好奇郭姝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配药功夫不到家,留下这么大个副作用?三个月还消不了?
又或者是他今日下给林威的药,间接影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