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近乎荒谬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已经胎死腹中。
不为其他。
被苏家小姐抢了风头的玉畔先生,竟破天荒地让小童到府上请人,言明要与苏流瑾去茶楼一聚。
先前蹲点都近乎蹲不到的人,现在亲自送上门来,终归透露着些许诡异。
“小姐,真的去么?”
枫叶扫了一眼依旧在一边恭恭敬敬候着的书童,凑到苏流瑾耳边小声问道。
只能说这小童来的正是时候。
苏幕遮和苏流珮都出去处理公务了。
硕大一个苏府,此时也只剩下了苏流瑾一个当家做主之人。
没了两位长辈的阻止,张畔也能从苏流瑾的回应上判断出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苏流瑾去或是不去,不重要,张畔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试探罢了。
“去。”
让下人招呼小童进来候着,苏流瑾这才回身去厢房换衣服。
“玉畔先生的邀请,怎能不去?”
书童跟在下人身后,默默记下了苏流瑾的反应。
苏小姐回应时间:距离提出问题一句话间隔。
苏小姐神态:坦然自若。
主子的吩咐,枫叶身为一个下人,没有置喙的余地。苏流瑾决定一出,她能做的也只是为苏流瑾更衣,顺便再叨叨几句注意小心之类的话罢了。
“我又不是不带你去,不必这么紧张。”
感受到枫叶身上那种如临大敌的架势,苏流瑾不由得冲她笑了一下,觉得枫叶此时还是太过于孩子气,需要她好好看护才是。
枫叶又哪肯听她家小姐这不着调的话?
一想这些日子自家小姐都是跑哪儿去了,枫叶就觉得自己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立马又补充了一堆外面世道险恶,让苏流瑾远离的话。
而苏流瑾,只是笑笑。
她倒是也想远离。
只是——
苏家早已身在局中。
而这局,从来没有中途退场,金盆洗手的选项。
未等苏流瑾跟着书童的步伐迈进茶楼,就听到茶楼里传来了铮铮然的古琴声。
抬头望去,某位世外高人正在说书用的台子上拨弄琴弦,另一位小童则拿个钱袋子满茶楼笑着收小费。
见状,苏流瑾的眉脚不由得抽了一下。
她竟不知,张畔是这样的玉畔先生。
带苏流瑾前来的书童似乎也没料到这幅场景,一时之间尬站在一旁,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是。
直到一曲终了,谢场再次收割一波孔方兄之后,张畔这才带着那张待客的笑脸,抱着古琴从台子上下来,邀约苏流瑾楼上包间一叙。
“玉畔先生好雅兴。”
片刻相顾默然后,苏流瑾先开口了。
尽管她这称赞有些干巴巴的,却并不影响张畔打蛇随棍上,笑呵呵应下了苏流瑾这并没有发自内心的赞美。
“哪里哪里,不过是赚些小钱补贴家用罢了。”
看着书童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子,苏流瑾此刻严重怀疑,玉畔先生到处云游之时,这一技之长便是支撑着他不回那深山老林的资本。
屋子里还溢着茶香,漂泊在空中的雾气让两个人的面容在对方眼中都恍恍然不得真实之感。
苏流瑾没有说话,她在等张畔先行开口。
他们这种人,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张畔既然让小童把她叫过来,自然有他的目的。
苏流瑾需要先行试探一番,看张畔目的为何,再行继续。
熏香的气息弥漫在包厢中,张畔并没有像苏流瑾希望的那样,先一步开口提出自己的目的,反倒是抬手徐徐为苏流瑾倒上一杯茶水,优雅地放在苏流瑾面前,示意苏流瑾品尝。
今日之行乃是张畔亲自派人相邀,苏流瑾倒是不怕他在茶中动什么手脚。
缓缓抬手抿了一口香茗,苏流瑾抬眸往张畔那边看去,却见对方只是笑着,未曾做出任何打开话匣子的意愿。
“云水涧,好茶。今年初春上新茶之际被一茶农带到恒思,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那一群附庸风雅之众的心头好。”
苏流瑾淡淡道。
她脸上的微笑依旧在维持,丝毫没有显露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张畔没有接话,只是在另一套茶具中再次拿出一个茶盏做完准备工作,悠然自得地又为苏流瑾倒上一杯递到她面前。
“苏小姐再尝尝这个?”
冰裂纹之中的茶色泛着淡淡的绿色,雾气跟云水涧缠绕在一起,反倒是让苏流瑾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是哪个品种。
她微微抬头,往张畔那边偷瞄一样。
只不过,对方脸上的神色亦是岿然不动,根本无从探起。
没奈何,苏流瑾只得再次执起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茶水才刚入口,苏流瑾垂着的眼帘下已然变了神色。原本伪装在眸子里的笑意就这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深意的冷笑。
“玉峰,一直以来都以工艺复杂和原材料难得为噱头,稳居百茶之首。此茶极为名贵,未曾想玉畔先生招待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竟然会用这么大的手笔。”
大到,不惜动用千金去试探她的意图。
云水涧,玉峰。
这两种茶,可不就是说他们两人在恒思权贵们心中的地位么?
“苏小姐不愧是名门千金。”
见苏流瑾神色有异,张畔也不继续吊着,顺着苏流瑾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自从云水涧出现后,声名是愈来愈大,大有压下玉峰一筹的架势。不知苏小姐对此,有何见教?”
张畔这话说的依旧带着一股飘然若仙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二人现在并不是在以茶喻人,而是在单纯的讨论这两种茶水罢了。
苏流瑾倒是乐得让张畔这么问。
张畔这话,倒是直接让苏流瑾想到了先前清风苑先生对张畔先生的评价。她没有隐藏,反而再次将带着笑意的目光放到张畔脸上,双唇微动,将先生的话复述出来。
“高岭之花,只闻其名,未见其型。远观不得,亵玩亦不得,又如何比得上时时相见的牡丹?”
说着,苏流瑾还把云水涧端起来抿了一口。
如此一番,更是将苏流瑾的立场表了个淋漓尽致。
“那不知这云水涧既有夺得头筹的能耐,又何必在出世之前特意前去玉峰那里推杯换盏一番呢?”
闻言,苏流瑾品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微微挑眉,目光流转在张畔脸上扫视一圈,确定对面之人确实是没想透,这才微微一笑,直直将自己心中的笑意带到了眸中。
苏流瑾并没有立即给出解释,反倒是自己又准备了一盏玉峰递到了张畔面前,抬手示意请他品尝。
熏香已经逐渐燃尽。
香炉之中再没有湛蓝色的烟雾升起,两种茶的香味这才逐渐显现出来,交织在一起,令人身心舒爽。
对于苏流瑾送上来的茶水,张畔并没有拒绝。
他就这么看着茶盏中的水面归于平静,之后才缓缓伸手,将茶盏送到自己唇边。
“嵇康阮籍之辈,与盛京繁华,宛若参商。”
听到张畔终于不再继续用茶水打哑谜,苏流瑾这才正色几分,端的坐直了。
不确定厢房会不会隔墙有耳,苏流瑾神色警惕地往周围扫视一圈。在得到张畔那边投递过来的让她放心的神色后,这才轻抿唇角,放下心来。
杯盏在两人手中翻滚,他们的心情就如同杯盏中的茶水一样,时而平静,时而波澜。
“玉畔先生难道没想过,为何您才刚刚进京,你的所在之处就被散了出去?借着我生辰宴的途径,您的行踪可是一日之内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必打哑谜,苏流瑾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了不少。
她耐心可没有那么多,张畔若是一直都这么蒙着一层面纱说话的话,她怕不是下一刻就能直接起身走人。
她可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放那么多心思。
“自是有心人散播,若我没猜错,恐怕是先前见过的某位客人。”
张畔的目光往皇宫的方向瞥了一眼,眸子中带着几分没柰何的警惕和心累。关于玉畔先生的消息报价甚高,就连苏流瑾都是搜刮了自己整个屋子才积够。而这世上还有这么大手笔,而且还最近到访过的客人,也只有高墙之中的九五之尊了。
顺着张畔的目光看去,苏流瑾不置可否。
她可是见识了全程的人。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放出璞玉所在范围,让一众有些兴趣的人跟着一起翻找。若依旧没找到便罢,若真找到了,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得手?”
苏流瑾抬手轻扣着桌面,语调中已经带上了几分冷意,“璞玉终归难寻,此时出现一颗硕大的明珠,谁人不愿去看上几眼?如此,方得以给璞玉应付轻重缓急的机会。”
关节与桌面相撞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回响。
温昀景想要把玉畔先生从人群中逼出来的那一段,张畔自己也想到了。如若不是皇帝逼得太急,他也不至于加快收集京城权贵信息的步伐,急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作为挡箭牌。
然而,后面那几句,却让张畔震惊。
哒的一声,茶盏回到了桌面上。
张畔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苏流瑾,眉间染上复杂的神色。对面坐着的小姑娘已然带上几分筹谋的气场,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苏流瑾说的话。
以自身为引,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有一个选择的余地么?
“玉畔先生不必惊讶,我也只是想到了先前的一位故人。他一生都在尽力避开权势纷争,却不料依旧未曾逃过魔爪。最终化为孤魂野鬼,世人却连世间多了一具尸骨都不知。”
苏流瑾的语调带着些许感慨。
她说的是前世的张畔。
又何尝不是在说前世的自己?
避开?
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