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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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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和夏若莘走后,崔柔仪独自枯坐了一会儿又觉精神不济。

不过她才刚梳洗上妆,若又要卸去钗环未免麻烦,便抱了条薄被在小榻上勉强躺一躺。

她自觉只是昏昏沉沉的浅眠了一小会儿而已,醒来时竟已是掌灯时分了。

染缃就近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看管炭火,见她醒了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唤来外面的丫鬟们端了两盏青纱灯过来。

崔柔仪连日来东昏西倒的,饭无定时,夜无好睡,好不容易今日正赶上晚膳这会儿醒了,染缃赶紧问道:“午膳的时候看姑娘睡得安稳便没敢叫醒您,这会儿要不要叫传饭?”

崔柔仪一想今晚府里理应是要给夏若莘设宴接风的,便问道:“爹没叫开宴么?”

任崔老爹和姑母再怎么不对付,一顿酒菜的体面也不至于省下罢。

果然,染缃如实道:“夏姑娘第一日来,自然是少不了要摆桌酒席的。只是侯爷和夫人想着您病体未愈又昏睡得厉害,便说晚间的接风宴就不勉强姑娘去了,方才开席前又着人来知会了一声呢。”

染缃边说边往小杌子上搁了盏灯,好让漱白借着光亮为崔柔仪穿好鞋袜。

另一盏大些的青纱灯则放在小圆桌上,只等崔柔仪示下便要传人摆饭了。

“那就摆饭罢。”崔柔仪也不打算为难自己这副小身板,一来一去间要是病更添重了几分就不值当了。

到三月公主选伴读之前,她还有好些时日可以和夏表姐慢慢相处,也不急在这一时,想来夏表姐也不会怪罪的。

盈丹领着小丫鬟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看着是好一顿忙忙碌碌。

待饭摆好了,漱白伸头一看,立即叹了口气:“好嘛,又是一点油星也没有!”

崔柔仪心里正堵着一堆烂絮似的烦心事,看也没看桌上的菜色一眼,有一勺没一勺的慢吞吞喝起粥来。

染缃见她胃口仍是不佳,一脸愁容的拿起一双玉顶镶银箸预备布菜,还待再劝两句,忽听窗外檐廊下传来一阵人声交织的嘈杂。

漱白出去哨看,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盏明瓦灯笼,欢喜道:“外头又飘雪了,真难为大爷二爷还特地绕路来看望姑娘。”

崔府内院之布置,夫人、姑娘、姨娘等女眷们都住在西边的院落,崔岑崔巍兄弟俩则单住在东边的不秋居和石头院。

他们兄弟俩从内院正堂吃了酒席出来,没直往东去歇息,倒顶风冒雪的朝西往香樨斋来了。

崔柔仪往外一瞧,堂屋果然紧跟着进来了两个高大人影。

为首披一件雪狐大氅、身姿板正如松的是大哥崔岑。

崔岑相貌上随了他舅舅张恩老爷,琼姿皎皎,眉宇轩轩,文人的清润与权爵的矜贵兼而有之,相得益彰。

后面那一位大过年的也非要穿一身乌里镶金直身长袍的则是二哥崔巍。

要不是衣上还有几根暗绣祥云的金线晃晃眼,真是连夜行衣都省了,白瞎了一张周正英气的脸。

崔岑在堂屋烤了烤火,一去了寒气就进得里间来,也不说坐下,只在桌边负手而立,先扫了一眼桌上的饭食。

除了崔柔仪手里那半碗吃得艰难的蜜枣香米粥,余下不过是一小碟熟茄豉,一盘酱炒三果,还有小炉上坐着的一盅黄熬山药鸡。

“啧,这清汤寡水的连着吃了一个月了,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崔岑显然不大满意,皱着眉坐下向丫鬟们吩咐道:“你们勤跑跑腿,该叫厨房多换些食补的来才是。”

丫鬟们哪里敢驳大爷的话,俱诺诺而应,崔柔仪捧着白瓷小碗扁扁嘴。

大哥就爱管着她、唠叨她,每回过来,上到房梁下到地砖都要挑剔一番,弄得她的丫鬟们见了他就如避猫鼠儿般。

崔柔仪慢条斯理的搅动着香米粥,头也没抬一下,淡淡道:“别费这个事了,天天汤药吊着,凭他是什么山珍海味吃着也都是一个味儿,兴许再过三五天我就自己好了。”

别人不知道,崔柔仪自己却是最清楚的,她这本来就是心病,只要心气补足了,好起来也快。

况且十几天琢磨下来她也渐渐想通了,不就是力挽大厦之将倾嘛?

担子虽重,但既然老天肯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千方百计的去做便是了。

历经一世磨难后,她比原先那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可要强多了,这点病痛且为难不了她。

只是要她真似无事发生般,还像以前那样笑嘻嘻的同兄长们谈天说地,一时却也难,她便只端着粥发起呆来。

崔巍挠挠头,试探着哄道:“怎么了这是,屋子里关久了闷得慌?后日上元节就热闹了,二哥带你逛灯市去。”

崔巍是行伍中人,不似大哥崔岑那般文人苦口婆心,行事直来直去的,说要星星立马就搬梯子。

只要能哄得小妹高兴,莫说是逛灯市,就是在自个儿家里单办个灯会又怎么样呢。

可是崔柔仪一反以往爱热闹的性子,兴趣缺缺的摇摇头,只一气喝完剩下的粥,趴在桌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如此反常崔巍委实摸不着头脑,只好拿眼去看大哥崔岑。

崔岑没好气的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都怪你大冬天的带她扎什么秋千,人都病傻了罢!

……

崔岑崔巍走后,崔柔仪又懒懒的从桌边挪回了小榻,拾了本闲书装个样子,心里自另有一番计较。

染缃和沉碧唯恐她夜读伤了眼睛,紧跟着就抬了一架六足小高几来,放在榻边搁灯火。

崔柔仪下午睡得足,晚间便没了困意,翻了几页书又撂开手去,百无聊赖的从头上拔下一根珠顶金簪,把面前火烛的灯芯挑得哔剥作响。

正觉无趣间,漱白和盈丹忽然没头没脑的从堂屋搬了两把大椅进来,崔柔仪刚要问,抬头一看原来是老爹崔培携着陈氏来了。

崔培乃习武之人本就壮硕,厚重的冬装一穿更是了不得,往崔柔仪跟前一站,直如巨石蔽日,立时挡去了大半的光亮。

他对着病歪歪的小女儿左看右看,两道浓眉险些打出三个结来。

崔柔仪哪里顶得住老爹这忧虑重重的目光,只好快请他在对面的大椅上坐下,染缃忙不迭的把崔柔仪的酸枣仁汤分了两碗出来奉上。

陈氏顺手接了热汤,话家常似的道:“柔仪看着倒比年前那会儿强多了,待开春暖和起来便都好了,侯爷就别成天长吁短叹的了。”

崔培心烦的摸了一把颌下短须,含混道:“今年原本是个暖冬来着,怎么姑娘家都这么三灾八难的。”

陈氏闻言轻轻的“哎”了一声,小心的看了一眼崔柔仪,端起汤碗去堵崔培的嘴,微嗔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一时好一时歹的本就没个定数,他家要退就退罢,咱们只守好自家闺女就是了。”

老爹崔培是生性藏不住话的直条人儿,上来就差点说漏了嘴;陈氏又欲盖弥彰的找补了几句,论手法也不太高明。

崔柔仪只消转了转眼珠便明白过来,这阵子除了她以外,还有崔府相熟的别家姑娘也病倒了,只怕病得还不轻。

崔柔仪索性支起小脑袋,点着手指头按照前世的时间算了算,顿时心下一片了然,试探道:“母亲这么说,莫非是江家姐姐……”

崔培也不打算瞒她,愁容更深了三分,郁郁道:“江家那丫头怕是不成了,江老爷还算个厚道人,也没藏着拖着,昨儿来信了。”

到底崔柔仪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兄长的婚姻大事不该给她多说,崔培也是点到为止。

总而言之,江家是有退亲之意了。

崔柔仪耳闻这位素未谋面的准嫂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早在十几年前崔培还在军中做一小将时,就与彼时的监军江大人击掌为誓,定下了这桩儿女亲事。

一晃十多年过去,好不容易两家的孩子都长到了可堪婚配的年纪。

崔岑袭得了外祖张家的才智,少年得志早早中了进士,虽比不得表弟张凛那探花郎风光,却也安安稳稳的在礼部做着主事。

现下就等着病弱的未婚妻上京完婚了,可惜天不遂人愿。

“人人都说江家姐姐是极聪慧的,或许真是九天仙女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余岁罢。”

崔柔仪低下头搅了搅已半凉的酸枣仁汤,若是仔细听,就可听出她的语气里根本就没有几分惋惜。

这些年江家姑娘从娘胎里带来病一直没好全过,看着就不像个长寿的,但老爹崔培是个守信的人,便是江姑娘病弱也愿履行婚约。

可想起前世崔家败落的惨状,崔柔仪也说不上来江姑娘这是幸还是不幸,虽然年岁不保,可也算逃过了覆巢之苦。

崔培自不知后事如何乾坤颠倒,可惜之余只为长子曲折的姻缘运感到担忧。

算来算去,过了年崔岑也二十四了,为了等江家姑娘而生生耽误到今日,由不得崔培不发愁。

何况下面还压着二小子崔巍呢。

崔巍去年就行了冠礼了,一拖又是一年,一家子兄弟个个都没着落,别说崔侯爷了,就是京城的媒婆们都得望着安阳侯府的牌匾急得跺脚。

至于幺女崔柔仪么,崔培倒是一点儿不着急的。

虽然女子十五便及笄了,但本朝爱重闺女的体面人家拖到姑娘十七八岁才议婚也是有的。

而陈氏的心境就大不一样了。

她不是崔岑的亲娘,又懂得避嫌,早就拿定了主意,长媳如何挑选全凭侯爷做主,她是从不置喙的。

如今江家这边作罢了,随崔侯爷如何重新张罗,哪怕去与张家舅老爷商量也行。

任凭他们相中了哪家姑娘,陈氏一概只有一个字:“好。”

崔巍那边陈氏也是不愁的,大好的年纪正是该谋求立功的时候,男儿郎便是晚些娶亲也不要紧。

只求他别像他舅舅陈伯爷那样,混了半辈子依旧是个一事无成的糊涂蛋就好。

崔柔仪左看看愁云惨淡的老爹,右看看容色淡淡的娘亲,眨巴着眼睛忍着笑,默默喝她的酸枣仁汤。

西次间一时没了声响,外头抱厦里倒是兴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多会儿由沉碧带进来一个颇体面的管事婆子。

崔柔仪只覷了来人一眼,心里便哦了一声:是单妈妈。

上一世侯府败落时,全靠陈氏身边这位雷厉风行的单妈妈在内院顶着大梁,那帮牙尖嘴利的猢狲们才没翻了天。

崔柔仪见了她不由得态度亲和起来,远远就朝她灿然一笑,道:“单妈妈怎么来了?”

单妈妈不明所以的一愣,险些忘了来意,顿了一下才堆笑道:“论理这么晚了本不该来打扰姑娘的,可有一事须寻老爷夫人示下,才不得不来一趟。”

崔培颔首示意,单妈妈便接着往下道:“后日就是上元节了,按例明日要给三老爷送些东西到观里,其他一概都打点好了,只是方才散席时夏姑娘又另送了一份节礼来,说是孝敬三老爷的,托咱们一并送过去。”

“这孩子有心了。”崔培只主理外务,家中诸事自有陈氏排布,他从不对这些细枝末节上心。

陈氏惯会应付这些家长里短的大事小情,一听就明白了,笑道:“怎么,若莘想去道观里拜会她三舅父?这也容易,明儿去时捎上她就是了。”

姑娘家的初来乍到又寄人篱下,有事不敢直说也是常情,便多些弯弯绕陈氏也能体谅。

这一提到道观里的三叔,崔柔仪顿觉头大如斗。

已故去的老安阳侯共有三儿一女,均是一母所出。

长子取名崔培,《中庸》有云:“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老侯爷是希望长子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能得到上天的佑护。

次子取名崔均,大概是做父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怕他们将来兄弟阋墙,故而取了此名以自诫。

生到第三个儿子时,取名就潦草多了,干脆叫崔增,也就是“添丁”的“添”换了个说法罢了。

前头两个都好好的成家立业了,就是崔柔仪的三叔崔增有些不同,打小体弱多病,买了多少替身入空门也不成。

后来请到了一位积古的老先生算了一卦,说是非得他自己移到道观去做俗家弟子,清清静静的长年修行才可保得小命。

无奈之下,崔增只好苦哈哈的在京郊清水观一住就是半辈子。

上一世巫蛊之祸原不是从崔家起的头,可就是因为崔家有个三老爷常住道观里修行,才牵连了进来。

这固然是有人筹谋多时,做局暗算,但崔柔仪经过多日细细回想分析,觉得此局原并不是单冲着崔家来的。

做局人大抵是见崔家运气背,自己牵扯了进来,便顺水推舟把局做得更大些,趁手一起除掉了看不顺眼的绊脚石。

危局一成,便引得天子震怒,而天子一怒,必是血流成河。

崔柔仪还记得那时一日之间,是如何的黑白颠倒,三叔杖杀,二叔流放,老爹崔侯罢官思过。

虽说一时并未夺爵,奈何侯爷崔培气性大,又是个实心眼认死理的人,回去后不过两月就生生怄得重病而去了。

崔家在这事上几处凑巧,不偏不倚的一头撞进了死局里,开了个坏头往下便一路黑到了底。

如今一切重来,崔柔仪可得想法子让这个巧儿凑不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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