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到了范时鸣真容,还冷不防叫人家抓个正着,崔柔仪虽有些懊恼,到底也就了了心思。
回去后半睡半躺的又熬过了一日,再一睁眼就到了一年里少男少女最盼望的上元节。
本朝每逢上元节,为求天官赐福,家家户户放灯足有六日之久,从正月十三日一直放到十八日才恋恋不舍的收灯。
是以崔府早从前两日起就忙着装点亭台,悬挂华灯,一日更比一日热闹。
到了上元夜,府里更是金玉齐鸣,笙歌并作。除了长住道观的三老爷崔增外,其余两房人按例是要齐聚侯府办场家宴的。
不过两房人加起来也不多,还数不满十个指头,即使崔柔仪病体未愈帮不上忙,陈氏一人也张罗得过来。
崔岑忙乱之中还惦记着妹妹,挑了个新做的五瓣梅花料丝灯给了漱白,吩咐道:“我瞧着柔仪那丫头这几日兴头不高,也不爱出来走动,你拿这个去引她出来挑花灯玩罢。”
今夜上下忙忙碌碌,确实只有崔柔仪这一个闲人不见踪影,也不出来玩闹取乐,十分反常。
漱白正愁得有一肚子气要叹,得了令立刻提着花灯折返回香樨斋,一头扎进了东梢间。
东梢间被用作崔柔仪的书房,碧绿凿花的地砖上摆着一张紫檀缅花翘头大书案,又配了一把黑漆云蝠纹的靠背椅。
书案北侧是一整面靠墙的通天大书架,崔柔仪从不打算做才女,是以书架上只零零散散的摆了些临摹笔帖,其余一多半都被各色古董珍玩挤占了去。
自从重生后,她又悄悄添了几本讲命理玄学的书籍夹杂其中,外人不仔细看也瞧不出端倪。
漱白绕过花罗屏风,伸头伸脑的进来时,崔柔仪正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本《渊海子平》懒懒的翻着页,也不知看进去了几个字。
漱白先默默叹了口气,再高举着梅花灯,挤出一脸笑容,扬高了声调道:“姑娘瞧,大爷给的!他遍寻您不着,派我来请呢。”
不出漱白所料,崔柔仪毫无兴致,只顾着口里念念有词:“辰藏乙戊三分癸,巳中庚金丙戊丛……”
漱白讪讪的把梅花灯轻轻放在桌角,小声又道:“姑娘这念的都是什么呀?大爷那边叫您呢。”
“叫我做什么?”崔柔仪念得脑袋昏昏,怎么也参悟不透,索性把书往脑袋上一盖,有气无力的仰躺在大椅上。
“大爷叫您去挑花灯,今夜逛灯会时也用得着呀。”漱白期望着她家姑娘能挪挪步,别这么闷在屋里。
但崔柔仪只是拿掉了脸上的书翻坐起来,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灵魂出窍般枯坐着。
漱白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苦恼些什么,凭崔家的财势两全,姑娘什么心愿达不成呢?值得这么苦大仇深的。
反倒是窗外的丫鬟们笑闹作一团,小丫头卉儿声调最高,兴奋的声音破窗而入:“看,夏姑娘给了我一盏彩莲舫!”
漱白小心的瞄着崔柔仪的脸色,赶紧推开窗想叫她们出去闹,别烦着姑娘。
大窗一打开,崔柔仪抬头便见卉儿穿着新袄儿,正举着一盏精美的画船灯满院子炫耀。
沉碧见她一团孩子气,提着一盏碧色纱灯逗她道:“你有彩莲舫,那我这就是玉盏台。”
染缃是常管事的女儿,也曾习过几卷书,略略通晓典故,不甘示弱的捧着一个画幅极宽的八烛大彩灯,道:“我还有八仙捧寿呢!”
盈丹不紧不慢的拉开一长溜儿的七个串灯,应和道:“我这里正有个‘七圣降妖’。”
崔柔仪看着她们这样热热闹闹的嬉笑,才终于勾起了些过节的兴头,朝漱白道:“夏表姐给你们分花灯了?你的呢?”
漱白一愣,还以为姑娘不高兴了要发作,再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才指了指窗外,道:“喏,就立在那里呢,夏姑娘说这是‘一丈菊’。”
崔柔仪顺着方向看过去,游廊的栏杆边立着一根长杆,上头是一片金黄的珠灯,簇在一起真像那么回事。
崔柔仪不免又暗暗把夏若莘夸了一遍,她性子沉静不媚俗,说话做事处处周到,又心地宽大,不计较小恩小惠上的得失,很难不招人喜欢。
崔柔仪索性站起身,道:“走,我们到花厅找夏表姐去。”
漱白一脸意外之喜,随手拽了件斗篷给她披上:“姑娘,外头正飘雪呢!”
崔柔仪裹着一身雪衣来至预备摆宴的花厅时,恰碰见婆子来报陈氏:“夫人,二老爷一家已在门前下轿了。”
崔柔仪一听便向那边正帮着核对食单的夏若莘挤挤眼,夏若莘不明所以,合上食单向崔柔仪处凑了过来。
崔柔仪自然的挽起她的胳膊,笑得一脸勉强,道:“你还没见过二叔家的那位罢?这就来了。”
那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寻常接待自家亲戚,倒像是搭了高台准备开戏。
夏若莘何其聪敏,来了几天只见大舅家里上下一团和气,听这意思,莫不是二舅那头并不太平?
她便绕着圈子问道:“来京那日二舅父、二舅母和崔嵩表兄我都一一见过了,不知还有谁落下了?这回正好补个礼。”
崔柔仪一言难尽似的摇摇头,滞涩了一下,才凉凉道:“还有一个……姚姨娘。”
说话间,二老爷崔均一家四口一路走一路看,也到了花厅门前。
侯府今夜内外装扮一新,各色花灯挂了满树,细数倒有上百种之多。
府内火树斗春姸,清辉映夜阑,又奢华又不落俗,真是好生气派。
二房的姨娘姚氏一路看了个尽够,心里正泛酸,见了陈氏却立马捧出一脸笑,热络的恭维道:“大嫂子可受累了,府里张罗得这样好!”
夏若莘错愕片刻,满是犹疑的看了看崔柔仪,目光又顺势下滑,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崔柔仪的双手正紧紧攀在上面。
来京之前,夏父夏母向夏若莘详述了崔家各人的脾性,其中千叮咛万嘱咐的是:
“你那位崔表妹自小被捧着惯着,自视甚高,不爱理人,你万事莫与她计较。若实在不好相与,便远着她些。只要熬过几个月,入了宫就好了。”
可是自她来后默默观察,崔表妹…好像并不是那样的,除了整日闷在屋子里,也没见找谁的麻烦。
夏若莘又瞟了一眼自己那被紧紧挽住的右胳膊,按下心头疑惑,分出心思来先看眼下这是要闹哪一出。
二太太纪氏分明就站在这里还没开口呢,这位姚姨娘倒一口一个大嫂子的叫得欢,要是外人在场,怕是分不清谁才是正房太太了。
论理姚姨娘不该这么叫的,可她偏是嘴快,谁也来不及拦她。
陈氏看在崔均的面子上,又不好在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厉声斥责她,只当没听见不搭理也就算了。
只有侯爷崔培听了冷下脸色,不轻不重的瞪了崔均一眼。
崔均微微避开长兄的目光,一言未发,脸色也一如平常,看不出一丝羞愧,好似置身事外般。
崔柔仪朝夏若莘轻轻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叫她且往下看。
姚姨娘的嘴就像打了欠条儿借来的一样,一刻也闲不下来。
一进了屋,又见屋里烛花晕影,金辉满堂,连丫鬟都穿着新做的红绫袄儿配青缎掐牙背心,不由得酸水大涨。
二老爷崔均前脚刚走开去与侄子们寒暄,姚姨娘后脚就怪声怪气的开腔:“府上真如仙宫一般,得空儿到我们府里看看去,我们那儿连这里一半都不如呢。”
好嘛,这一句话又把二太太纪氏给架在火上烤了。
装点门面原是主母的活儿,哪儿轮得到她来置喙。
夏若莘皱了皱眉,良好的教养让她极力掩饰着厌恶。
想她家中人丁稀少,从来都是体面和气的,何曾见过如此不知尊重的家伙!
陈氏则是京城富贵堆里历练大的,见过的各色人等多了,虚与委蛇起来也是一把好手,随口客气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勉强装点个空架子罢了。”
夏若莘不着痕迹的瞄了瞄二舅母纪氏的脸色,都被妾室当面挤兑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只低眉顺眼的向陈氏问好。
崔柔仪悄悄拉了拉夏若莘的袖子,把她往角落里引,有心指点她,状似闲聊道:“不知是不是念经念多了的缘故,二叔母一说起话来,嘴角就咧得像莲花一样好看呢。”
纪氏信佛,常在家中念经,一天足足要念上四五个时辰,分明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熬出了好几缕白发,让人看着都心惊。
夏若莘颇有些颖悟,一下听出了门道,淡淡的接话道:“原来二舅母信佛,怪不得头回见面就送了我一个观音木牌。”
其实这很容易想明白,纪氏膝下无儿无女又家世平平,没什么倚仗,说是信佛,实则避世罢了。
姚姨娘既拢得住主君,又生了二房唯一的孩子崔嵩,便不同于其他没脸面的姨娘,时不时刺纪氏一下,纪氏也只能照单全收。
何况在崔柔仪的印象里,二叔母纪氏一直是个柔顺得近乎逆来顺受的人,辖制不住妾室也在意料之中。
其实本朝世风活络,多有包容,只要品行不出格,个性上并不很拘着女子,温婉可人的姑娘有,明艳爽利者也不在少数,似佟氏这般迂腐如木偶的才是不多见的。
除了这种阖家团圆的年节家宴,平日纪氏几乎不主动到人前来,仿佛崔家多她一个人与少她一个人都没什么分别。
但正得益于这种与世无争的个性,纪氏倒与崔侯夫妇处得极好。
有长兄长嫂力保她当家主母的地位,二房上下才能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的把日子糊涂的过下去。
夏若莘冷眼看着,只觉得姚姨娘那别苗头的样子颇好笑,一堆花拳绣腿,实际也没叨下来几根毛,可见是个拎不清的。
“一个面热心冷,好似那黄蜂尾上针;一个木讷无措,竟是个闷葫芦,唉。”
崔柔仪挽着夏若莘入席,贴在她耳边低声幽幽一叹,似是对自家人这副模样也很无奈。
二房不如她们长房心齐,还有一个混不吝的崔嵩堂兄,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崔柔仪很是头疼。
夏若莘默默记下,又惊讶于崔表妹这般主动亲近,几乎是直言不讳的提点着自己。
这让她毫不费力的就摸清了二房各人的脾性,往后相处时也容易些。
至此,她心里紧着的一根弦渐渐有些松动了,为了回应这番好意,也就顺势挨着崔柔仪落座了。
瞅着酒菜还没上,二老爷崔均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佯装热切的关心道:“呀,三弟连今儿这样的日子也不回来么?道观里东西缺不缺?若少什么只管同我说。”
崔柔仪面上一哂,半掩着袖子低下头去,只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叔又不在席上,二叔这是对着谁说呢?
两世为人,她再清楚不过了,二叔也就是动动嘴而已,银钱凡是进了他手里就没有吐出来的。
昨日连初来乍到的夏若莘都去道观里给三老爷崔增送过东西了,偏是二房那边没动静,这会儿又放不下面子,非得充些场面话。
夏若莘本不觉有异,但见大舅一家神色古怪,小辈们都不自然的别开脸去,便不免生疑。
崔柔仪悄悄拉过夏若莘的手,作势要在她手心写些什么。
崔培性子直来直去耐不住,不咸不淡道:“你这做兄长的若真有心,待开春天儿暖和了,着人去清水观把三弟那小院子重新修整一番就是了,再淘换些家什,也费不了些须几个钱。”
崔均面色一窘,似是没料到长兄当着小辈的面拿话来堵他,一时骑虎难下。
可他又不敢与长兄多话,不得不敷衍着连连称是,自开了席后就不再言语,只顾着美酒佳肴了。
崔柔仪心生鄙薄,暗暗一笑。
二叔崔均自来是只管自己舒坦的,眼里哪有旁人,恨不得每一文钱都花在他自己身上。
他没有功名在身,全靠祖荫才获封了个小官,却又舍不下侯府子弟的豪奢排场,在外银子花得如流水,对内自然就扣搜了。
夏若莘耳朵留心听着舅父们你来我往的过招,手心里划过一阵浅浅的痒痒,慢慢拼凑出崔柔仪写的三个字:糖、公、鸡。
崔柔仪也不是有意打哑谜,不过是席上人多不便解释,一直捱到席散了才挽着夏若莘走到廊下僻静处。
她调皮的扬了扬眉毛,笑着小声解释道:“铁公鸡一毛不拔就算完了,糖公鸡么,时不时的还想倒粘人家几根毛拿回去垫窝呢。”
“表姐要把自己的荷包捏紧了,日后入了宫还多的是要使银子的地方,小心先被自家人粘了毛。”
崔柔仪意味深长的留下这句给她,径自走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