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浪鼓的声音清脆悦耳,时烟萝余光往江火那儿看了一眼,瞥见他满面笑容。
可分明是极为和颜悦色,能叫人如沐春风的美少年,却不知为何,面对着他的货郎却面色僵硬,满眼犹如见了鬼。
时烟萝闪过一丝诧异,刚想要转头一探究竟,却不料陈兴大步流星,已然疾行到她的面前来。
时烟萝猛地转过头来,想到江火是苗人,陈兴早年败在苗疆少主手里,万一自己的异常引起他的注意,暗地里去调查江火,那可真是不好。
于是她仰头去看他,暗地里思索该说些什么,好让陈兴离开此地,离江火远一些。
而陈兴见此,不由得展颜一笑。
男子乃是行伍出身,穿着玄色的束袖锦袍,略显黝黑的肌肤,虽面目生得寡淡无奇,可体格却是英武健朗的,举手投足皆是武人的粗犷豪放。
“郡主,听闻方才舍妹来街市上遇见了你?”陈兴笑道,嗓音低沉有力。
“是,她现在约莫回府去了,听说阿爹和你一起巡街?”时烟萝干巴巴道,因为用药粉一事,她心里不自觉有点发虚,只求陈兴别奇怪自己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陈兴联想到自家妹妹那个性子,顿时有些头疼,下意识以为是陈雪一个不得劲儿,把时烟萝独自撇下了。
“舍妹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家中父母也宠着她,若是言语有冲撞之处,还请郡主海涵。”
“侯爷在另一条街上,我和他是半道分开的。”
时烟萝点点头,心里对他的道歉有些意外,她与陈兴的接触并不多,因着前番高调多次送礼,加之有陈雪这出意外,她下意识以为,这也是个性子强横的男人,却不料他竟然如此谦和。
她不由得微微改观了,心里的抵触冲淡少许。
“令妹很是娇俏,倒也没什么……没什么冲撞之处。”时烟萝略带尴尬道,觉得二人第一回见面的情形,实在算不得友善,此刻也说不出别的宽慰的话来。
陈兴头疼地抚了抚额,目光落在时烟萝白皙娇柔的脸上,少女生就云容月貌,一双秋水杏眸仿佛拢光,鬓边的乌发束成髻,几许青丝垂落在颈项处,勾勒出修项秀颈的清媚。
她看起来冰肌玉骨,即便身上少配首饰,却能叫人感觉清丽脱俗,是素服花下的香草美人。
陈兴眼里就毫不掩饰地闪过几丝惊艳,却又微微失望起来。
时烟萝发现他的目光自面上刮过,又落回到了发髻间,心里头便知晓,这人约莫在失望什么。
可她从来不喜别人这样,仔仔细细审视她,好似在看一样物品。
于是便顾不得心里的不适,只想赶紧拜别,然后转身离开。
恰巧这时,寻找她许久的佩儿出现,看见时烟萝急匆匆赶过来。
时烟萝眼前顿时一亮,好似看到了救星,微微挪步想要过去,可没料到身后的陈兴也抬步,意欲紧跟其后,跟随她而去。
他是永州总兵,这几日又担着巡街的指责,稍一走动,带动周遭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来,衣袂间携带罡风,格外令人瞩目。
然后时烟萝便听见周遭百姓在窃窃私语。
“那位便是宁乐郡主?生得当真不错,和咱们的总兵算得上男才女貌,若是果真促成一对,永州当真是要迎来大喜事了。”
“就是,这在一起多好,我估摸着这好事将近,咱们总兵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看来好事将近了。”
“只是我怎么听说不是那回事?”
“莫不是因为郡主眼高于顶……看不上……诶呵呵,我胡说的,胡说的!”
流言纷飞,时烟萝忽然就成了话头的中心,那些议论犹如卷好的漩涡,一个劲地把她往奇怪的方向上胡扯,以至于她内心窘迫不已,脸皮瞬间涨得通红。
忽然之间,时烟萝就听见远处拨浪鼓的声音。
那响声清越好听,仿佛寺庙里的钟鼓被敲动,无形之中竟然分去了不少注意力。
时烟萝不用回眸都知道,这是谁在摇拨浪鼓。
陈兴则沉了沉气息,转身走到旁边卖首饰的货郎身边,一眼看中了首饰盒里的洒金珠蕊海棠金簪,跟着丢出一锭银子,也没问价便拿走了。
那货郎愣了愣,忙不迭收起那银子,看了看四周的人群,小心翼翼准备收摊了。
时烟萝的注意力还在拨浪鼓上,她莫名勾了勾唇角,觉得江火竟然有这等闲情逸致,玩个拨浪鼓都这么开心?
忽然,她感觉头上的发髻一紧,跟着陈兴便走到了她面前,将那洒金珠蕊海棠金簪插进了她的发髻里,举止强硬突然,好似在刻意证明着什么。
时烟萝顿时有些蒙圈,抬头正要用眼神询问,倏忽那拨浪鼓的声音微微顿住,接着停了下来。
陈兴见她面容毫不惊喜,目光快速闪过几丝不悦。
“郡主,我瞧着这簪子做工不错,插在郡主鬓边极好。”他压了压唇角,端详她那娇俏的美颜后,眼神一阵动容。
男子目光略有缓和,扯了扯唇角,强行露出个看似和善的笑容。
方才还在胡乱揣测的百姓,顿时暗自叫好起来,陈兴的脸色才稍微缓和,笑容暖了几分。
时烟萝的脸色猛然一僵,忽然觉得那簪子重得很,很想要把它拔出来,可又觉得这样有些失礼。
陈兴是永州总兵,自己目前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此当众落了他的脸面,来日只怕见面少不得尴尬了。
可这举止,也太唐突了些,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要逼她承认接受不可。
时烟萝深吸口气。
佩儿此时推开人群,走到她的面前来,目光落在远处的少年身上时,闪过几丝诧异。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端端的,他拿个断了的拨浪鼓作甚?
可她也很巧妙地低头掩饰了过去,只低声问道:“郡主,奴婢寻了你好久,大小姐的丫鬟灵芝一直拽着奴婢。”
时烟萝点点头,很清楚里头的原因:“没事,我们回去吧。”
陈兴此刻也有些意兴阑珊,本来是想要讨好美人,却不料好似起了反作用?
他正要找副说辞送她回去,却不料旁边传来个轻柔好听的调笑声。
“那簪子看着做工精细,实则材质拙劣。”
“陈总兵,你被骗了啊。”
时烟萝听见这熟悉的嗓音,心里头有点不妙,不禁迅速抬眸望去。
只见满是花灯的街头,无数百姓来来往往,那绛紫衣衫的人却好似鹤立鸡群,清华温润的气质难以描摹,将喧嚣都压了下去。
人声渐消。
江火身形微动,款步从后方走出,几许灯花的光晕氤氲着,一般拢住那温润白皙的俊颜,一半照出他眉眼里的光华,温柔缱绻似流萤。
陈兴眉心皱起,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看见他带着面具,风骨气韵皆阴柔妖气,若非看见那玉白脖颈上,有明显的喉结凸起,不然真要误以为来者是个女子。
陈兴的内心就滑过反感。
他出身行伍,最不喜就是这等雌雄莫辨的长相。
于是,他语气极为不善地呵斥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火笑意蔓延:“陈总兵,我这可是好心。”
陈兴见他面容柔善,自己这番话反而落了下风,好似是恼羞成怒一般,瞬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气息沉下来,浸淫沙场多年的威吓滋生,迫得在场的人迅速低头,不自觉就臣服于那股武人的将风。
可江火却唇角微勾。
陈兴见所有人几乎都被吓住,唯有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不仅丝毫不惧,反而眉眼带笑,内心顿时犹如被点燃了一般恼怒。
他努力稳住呼吸,让自己尽量显得冷静,永州的总兵,可不能被随便拿捏性情。
而当陈兴瞥一眼那卖首饰的地方,发现方才的货郎忽然不见了踪迹,心里头多少猜测了出来,脸色阴沉得仿佛滴水。
在好脸面这方面,陈氏兄妹其实没有分别。
江火瞥见他难受,笑容略显灿烂。
围观的百姓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之际,永州的护军忽然过来,眉眼紧张,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
“大人,西街的巷子里晕倒了一名女子,看样子仿佛是中蛊了,怎么都唤不醒……”
陈兴脸色登时大变,顾不得再去和那无礼的少年计较,对时烟萝说了几句话,脸色阴沉地走了。
时烟萝在旁边听到了只言片语,心里头也有些意外,永州分明增加了戍守,城内城外严防死守,如同铁桶一般,这样都能混进来苗人?
她不由得心头沉重起来,觉得那位苗疆少主的势力当真可怕。
他到底想做什么?
永州,又有什么值得他去费劲?
时烟萝搞不明白,她不过是个小女郎,这里面涉及的不是她能知道的,于是正打算回去,忽然想起来江火还在这里。
可一抬头去寻找,却发现他也消失在街头。
……
另一头。
时夫人走在人群里,神色看起来心神不宁,她心里头压着许多事,时烟萝居然会和那人在一起?
这些日子,他居然一直呆在时府。
时夫人步伐愈发沉重了,忽然之间便离时府的人群远了些,等她回过神来时,唯有丫鬟飞霜跟着身侧。
突然,她感觉被人撞了一下,紧接着手里被强行塞进来个东西。
时夫人愣了愣,正要发问,却发现撞她的那人是个面生的蓝袍少年,他指了指她的手心,慢条斯理走远了。
时夫人低头一看。
塞进她手里的,是一株开得诡丽的花朵,其花瓣盛放仿若莲瓣,是谓银夜紫幽昙。
这紫幽昙还有一个名字,名为缠花,适合饲养各种蛊物,香气扑鼻可致幻。
最重要的是,这是月出族的圣物。
时夫人脸色瞬间煞白,捏着那花的手颤抖个不停,她看了看搁在花心处的纸条,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惊慌。
她重重叹口气:看来还是躲不过去。
于是,时夫人便拿着那银夜紫幽昙,往纸条指引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