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星河倾落,半弯弦月挂在梧桐枝头,淡淡疏光拂过中庭。
祝长安秉烛夜读,手上持扇,驱赶飞舞的流萤。
看到兴味盎然时,她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几个字,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
若水添一盏温茶,随手拨弄着滴漏,眼皮困倦地黏在一处。
“宮正,已是子时,该歇息了。”
祝长安缓缓将《道德经》合上,净过手,揉了揉眼睛。
“劳烦你陪我熬了那么久,”她拍着若水的肩膀,赞赏道:“实在难为你了,回去歇着吧,今日请芙蓉来当值。”
若水早就支撑不住,一股倦怠涌上心头。既然宮正体恤,她乐得把芙蓉唤了来,自己则一头倒进床榻上,睡得昏天黑地。
看了半晌书,祝长安早就没了困意,索性提着灯往院子里走动。
凉风吹过耳畔,身心俱是舒爽。
庭院外有一片池塘,前些日子水满而溢,不少青蛙呱呱作响。
祝长安沿着青草铺就的小道一路走过,虫鸣声越来越聒噪。
“这池子有多深?”
她掬水洒在裙子上,蝶恋花打湿了翅膀,湿漉漉地扇动两下。
芙蓉痴痴地望着水中月:“十尺余深吧,听说前些年有宫人坠落池中,自己爬了上来。”
“哦?”祝长安回眸。
恰好一片星云从天上飘过,挡着半边月光落在祝长安鼻尖。
她鼻头生的小巧,像是精细雕琢的玉石,芙蓉愣愣地看着,反应过来又气愤地转开目光。
“东宫的人都知道,宮正不信可以去问别人。”
祝长安掩着袖子笑出声来,眼眸醉了细碎的星子:“你在东宫的日子比我久,我哪有不信的?”
她把头上叮咚作响的钗环首饰全部拆下来,又把广袖挽进衣服里。
芙蓉被她这怪异举动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问道:“您要做什么?”
谁知祝长安的话却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下水寻宝啊!”
祝长安脱了鞋站在石头上,盯着水面,几欲临风而去。
芙蓉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冲过去抱住她的腿,也不知是担心她溺毙池中,还是怕她真的寻到什么宝贝。
“宮正说笑了,这池子里都是水和淤泥,哪里有什么宝贝?”
她急得攥紧了祝长安的衣摆,用了三分力想把人拽下来。
“如今虽是夏日,夜里到底寒凉,您这么跳下去可不要坏了身子了?”
祝长安看她扑在地上仓皇的样子,突然笑了,似乎这几日种种怪诞之事都有了答案。
她不再听芙蓉喋喋不休,抽出衣摆,竟然纵身一跃,真的跳了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水中月像是被打散的琉璃,碎影跳动,波光粼粼,水中倒映的柳树枝叶纷飞。
祝长安动作之快,芙蓉根本来不及阻拦,她追着水花跑到池边,看着祝长安下沉的身影,心里咚咚直跳。
到底要不要呼救呢?
芙蓉扯着帕子心乱如麻。
她知道池子里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若是喊来了侍卫,恐怕要惊动东宫上下。
但若是不喊人来的话,万一宮正有个好歹,她这个贴身宫女责无旁贷。
芙蓉急得要掉出眼泪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半柱香过去,还没看到祝长安上浮的身影,芙蓉背上冷汗涔涔,犹豫片刻,飞奔到侍卫值房呼救。
“不好了!宮正落水了!”
尖叫声穿透寂静的东宫,黑暗中,各殿的宫灯依次点亮。
祝长安的小院离此处最近,可惜若水正在酣睡,便是在她耳边打雷也听不到声响。
宦官徐善礼第一个冲出来,偏他又不会水,只能站在岸上边喊边着急。
不多时,侍卫们高举火把,把池子围的水泄不通,雀跃火光照亮半片黑夜。
徐善礼抓着侍卫长的手心急如焚:“快去救救宮正,她,”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人拎着衣领丢了出去。
侍卫们军容整齐,面无表情,沿着林间小道让出一条路。
谢承祜披一袭银色长袍穿过人群,火把照在苍白的脸上,眼底一片残红有些骇人。
“殿下,”右率陆平川抱拳行礼:“敢问殿下是否留活口?”
池边风动,吹起细碎波纹。
谢承祜长身玉立,指尖拨弄着白天那柄竹扇,默不作声。
他本以为祝长安是个聪明人。
圣人目光如炬,慧眼识人,能在她身边侍奉左右的都非等闲之辈。
况且祝长安又是安定侯的后人,她祖父父亲因谋反被杀,满门上下都被诛连。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能在波诡云谲的宫廷中生存下来,甚至获得圣人的青睐,被拔擢为女官,其心思之缜密绝非一般。
是以自从祝长安进入东宫以来,谢承祜始终怀疑她深藏不露。
天真纯然只是表象,面具底下心机如海。
谢承祜特地将芙蓉安插在祝长安身边,想要从她一言一行中看出破绽。
果然,当天晚上她巧施手段,几句话轻而易举离间了芙蓉和若水。
谢承祜暗自窃喜,决定利用祝长安借刀杀人。
他让祝长安去重华殿取衣袍,届时会有人引导她找到那封英王恐吓东宫的密信。
只要祝长安看过,如实向圣人禀报,他就可以激怒英王,顺势在这姑侄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可令谢承祜没有想到的是,祝长安非但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发现信笺,反而看破他密室的机关,找到那些不能见光的机密。
账册上记录的是英王与朝中百官往来的明细,《道德经》里写的看似是注解,实则是他与心腹传信的密钥。
谢承祜一扬一抑,假装对《道德经》漠不关心,对账册心急如焚。
甚至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他还允许驻长安将《道德经》带回查看。
谢承祜本以为这么做足以掩人耳目。
没想到,祝长安还是发现了水底的秘密。
听到芙蓉泣泪禀报的时候,谢承祜轻笑一声。
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错,祝长安绝没有那么简单,再精明的狐狸终究也会露出尾巴。
可当他听说祝长安堂而皇之跳进水中迟迟不出,乃至惊动侍卫的时候,谢承祜又有些迟疑。
聪明人不该打草惊蛇。
难道,此女并非聪慧过人,只是机缘凑巧而已?
思虑间,平静的池面突然泛起涟漪。
月光下水花飞溅,祝长安狼狈地露出半个头,一边换气一边朝岸上呼救。
她发丝都湿透了,一丝一缕粘在脸上,青丝如墨,脸色却愈加苍白。
隔着朦胧水气,二人四目相对。
祝长安清晰看到太子眼中的冷冽,杀意渐浓。
她身上冷得发颤。
“太子殿下!救我!救我!”
祝长安反复拍着水面向岸边呼救,结果刚开口就呛了水,挣扎着沉入水中。
片刻后她再次冲出水面,高昂着脖子反复呼唤。
“太子殿下!臣不会游泳!”
陆平川看着水面飘忽的人影,再请示:“若殿下不留活口,可将此女打捞上岸,再行处死,若任由她大声呼救,恐怕惊动内外。”
“殿下!”祝长安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谢承祜侧耳去听,怎么都听不真切。
终于,他朝陆平川点了点头,两个侍卫毫不犹豫跳入水中,直接把祝长安抬了上来。
凉气入鼻,祝长安趴在地上狂咳不止,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头发衣裙落在地上,她身形瘦削,浑身发抖,好不可怜。
陆平川缓步靠近,就在祝长安咳得天昏地暗时,突然提起长剑。
剑气如虹,眼看着就要劈在瘦弱的肩头。
千钧一发之际,谢承祜突然制止:“派人去请太医给宮正诊治。”
陆平川会意,无声无息收了宝剑。
不救倒也罢了,直接向圣人禀报溺毙身亡,东宫虽有看顾不力之责,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若是把人救上来杀了,身上自然会留有破绽,只要圣人疑心验尸,东宫暗杀钦使的罪名就逃脱不得。
生死就在一瞬之间,劫后余生,祝长安却不曾察觉。
她扶着树干起身向太子行礼道谢。
谢承祜温和还礼:“宮正走路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失足落进水中呢?若是宮正有什么好歹,孤以后难以安心了。”
“有劳殿下关怀,”祝长安迎着冷风哆嗦两下,有些愧疚地笑了:“是臣自己不留心,惊扰殿下,实在有愧。”
谢承祜解下披在肩头的外衣,递给朱长安:“夜间风凉,孤已命人传太医为宫正诊治,宮正可别着了凉。”
玄色大氅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纹,仙鹤,貔貅和麒麟簇拥成团。
借着火光,祝长安看着大氅上颜色变幻,浓重的黑中却掺杂着五彩斑斓的蓝。
这是太子专用的服制,由尚服局十二位娘子亲手缝制,想来重华殿的宫人们日夜为大氅熏香,捧在手间能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兰桂。
祝长安实在冷得厉害,无心推辞,直接披在身上。
此时侍卫们让出一条路,若水和徐善礼连滚带爬冲进来,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寝阁里走。
谢承祜看着一行人远去,孤身一人回到池边。
“殿下?”陆平川跟了上来:“殿下可是担心水中的东西?不若臣下去替殿下查看?”
“不必,”谢承祜摆了摆手:“没什么可看的。”
他从树林间捡起一根竹竿插进水中,毫无阻力直入池底。
谢承祜摇了摇头,真是天真啊,什么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