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嘴角嗫嚅,藏在肚子里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她从腰间挂的香袋里掏出一枚葫芦瓶,拔开塞子,递到祝长安手心。
葫芦里的药丸如芝麻般大小,远远看过去像黑色的虫子。
祝长安用袖口擦去手心的汗渍,仰头将数不清的药丸倒进嘴里。
黑色的虫子顺着喉管爬进胃里,很快消融在骨血中。
祝长安内息紊乱,半靠在石头上慢慢调理,也不知波涛汹涌了多久,纠缠在五脏六腑间的刺痛逐渐散去。
她半蹲着,银杏立刻托在身后。
“解药越来越少了。”银杏难掩哭腔。
眼前的黑雾淡成云烟,祝长安苦笑一声:“放心吧,我对她还有用,一时半刻死不了。”
银杏急得眼含热泪:“可是事成之后呢?与虎谋皮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不与虎谋皮,只靠我们如何能够成事?”祝长安粗糙的指腹抚摸在银杏脸上,被她滚烫的泪灼伤。
银杏呜咽着哭出声来,心中阵阵绞痛:“可若是要你拿命来换,我们宁可不必……”
“婉儿,”祝长安唤着她的闺名,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就当是为了我自己吧。”
说罢,她撑着石头整了整衣冠,面无表情的从树丛中走出。
只是那张脸苍白胜纸,路过的宫人看到后都吓了一跳。
一道残阳销于湖水之中,落霞余晕偏将荷花染红,翠玉剔透,修饰其间,那抹宫装倩影徐徐前行,看得人心猿意马。
谢承祜站在阁楼上俯瞰这一卷画轴。唇角弯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陆平川和张松岩立于身后,同在一片夕阳下。两人却无暇欣赏美景。
“启禀殿下,云珠是替人受死,”陆平川低声禀报:“马友三的徒弟昨日夜间曾经找过云珠。”
昨日李衡被带走后,云珠一直心神不宁。
趁着侍卫换防,她寻了个机会找到马场管事马友三,请他无论如何帮李衡说个情。
马友三做贼心虚,本不想搭理这小娘子,收了她的钱,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把人打发走。
不曾想,过了午晌,祝长安竟然查起账来。
马友三觉得自己大祸临头,总要有人替自己顶着才能免于一死。
可他在马场上为非作歹惯了,其他马夫恨不得祝长安法办了他,根本无人愿意帮他。
于是他想到了云珠。
“宫女宦官们早就盛传李衡与云珠关系匪浅,也有人亲眼见过李衡给云珠送钱财。”陆平川一板一眼地说道。
正是因为有这些闲话,马友三昨天夜里假借发现线索为由,把心思单纯的云珠框骗了出去。
“仵作验尸发现,云珠脖子上有一道极深的勒痕。”
张松岩将仵作验尸的手札呈给谢承祜:“可见她是被人勒死后丢进水中,假作溺水状。”
谢承祜粗略看过,随手放在案边,兴致缺缺。
马友三不是什么聪明人,账面作假尚且漏洞百出,更何况杀人这样的事。
他回头望向湖边,可惜那抹身影已经离去,谢承祜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事吗?”
陆平川道:“云珠之事既然已经查清,是否要让祝长安知道?”
谢承祜抽出袖口一根丝线,撵着丢进夕阳里:“既然要借刀杀人,自然要让刀知道应该杀谁。”
祝长安看着比自己还高的账册脚底发软,声音都打颤了。
“我应该知道什么?”
陈司计捋着胸前一缕头发,拿一本老旧到掉渣的账册在她眼前晃了晃。
“知道英王是如何从太子手上窃取上万两黄金。”
祝长安用团扇掩面,惊愕得险些失态。
英王贪得无厌,朝野皆知,但他与太子相互提防,如何能从东宫窃取黄金呢?
“说起来东宫还真是四处漏风。”
陈司计慵懒地挽着袖子,把账本一张一张翻开。
“我只算账不管人,并不知道他在东宫埋伏了多少耳目,只是看如今这些为他做事的人少则三百。多则五百。”
祝长安脸上僵住,团扇打在手上,“呵”了一声。
“东宫宫女,宦官共计千二百人。”
陈司计一脸不可置信:“看来东宫不止漏风那么简单,简直被英王射成了筛子。”
她指着陈年老账一项一项讲给祝长安听。
初看这些账目只觉得纷乱复杂,没有头绪,有厨房上的采买,有笔墨纸砚的添置,有东宫庄子和铺面上的营收,甚至还有宫女们脂粉头油和做四季衣裳的钱。
这些钱每一项都微不足道,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每年也有千两,尤其东宫在新德坊还有一排铺面。
这些钱的流向虽也不同,但追根溯源只有一个。
“英王府。”
陈司计用染了凤仙花枝的指甲敲了敲桌面:“还有上官赫。”
桌案上供着一支梅瓶,雪胎玉骨,迎光透亮,端的是上好的骨瓷。
夏日里虽没有梅花,银杏却觉得瓶子放着平白可惜,特地折了一只含苞待放的紫薇,花叶交错间,煞是好看。
祝长安摸着紫薇花苞,轻柔的手感像是初生婴孩的肌肤。
耳边突然传起一阵接一阵的啼哭声,她心烦意乱,却怎么也捂不上耳朵。
陈司计不知她在想什么,凝视半晌突然问道:“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你我都看得清楚,太子绝非等闲之辈,圣心如何无法左右也就罢了,为何连银钱小事也会被英王压制?”
祝长安摘下一枚叶子放在指甲上,眼中云雾散去,那条理还乱的线突然间断裂。
看来,太子这是等着她呢。
真是难为他设计这么一个局,连自己的千金之躯都搭了进去。
祝长安已经站在棋盘上,若是不按着执棋者的意思走,岂不是辜负了太子的一番美意?
她恍然间站起身来,拍着陈司计的肩膀笑出了声:“我向你们司计司借人闹得声势浩大,如今查出眉目来,想必你还要禀报圣人。”
陈司计被她拍得莫名其妙,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
“只是钱财之争,圣人未必会管这样的事。”
祝长安指着账册上上官赫的名字,眼底有些狡猾:“有了这个人,圣人一定会管。”
侄子偷盗儿子的钱财也就罢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终究还在一口锅里。
可是一个臣子欺君罔上至此,简直是亘古未有,圣人若不严惩,有失皇家体面。
或许也正因如此,太子这些年隐而不发,反倒设了这么一个局,请祝长安入瓮。
她是女皇的密探,自然有法子在不惊动朝野的情况下禀报女皇。
到时候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与温和宽厚的太子没有半分关系。
祝长安摇晃着手里的团扇,还好,她与太子殊途同归。
“看来李衡的案子我也不必细查了。”
陈司计不解地歪了下头。
“太子竟然要用我,自然不会让我做一把糊涂的刀。”
她难得闲适地拢了拢衣袖,俏皮地勾了勾嘴角。
宫里还有一干差事,陈司计准备告辞。
她轻移动莲步,还没走出门去,陆平川已经派手下士兵亲自来请。
祝长安得意地眨了眨眼。
陆平川对祝长安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三言两语讲了云珠的事。
说完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祝长安,似乎要等着她的决断。
宫里人最惯逢场作戏,祝长安故作诧异地“啊”了一声,随即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的神色。
她捂着心口,悲伤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我冤枉了李衡,连累了云珠?好好两个人如今一死一囚,这叫我良心何安呢?”
陆平川脸色骤黑,他分不清祝长安是真的愧疚,还是用这句话讽刺设局的太子和他自己。
双方隔着薄纱猫鼠相戏,终究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僵硬地劝解两句:“毕竟你也不是有意的。”
祝长安立刻放下手里的帕子,一副他乡遇故知般,泪眼汪汪地望过去:“陆付率,还是你懂我!”
陆平川舌头磕在牙齿上,差点把自己咬成哑巴。
云珠的事已经解了,可要继续追查下去,这话不能由他开口。
陆平川耐着性子看祝长安愁肠百转,等她快把帕子拧成两段,终于忍不住问道:“接下来,宮正又该如何处置呢?”
祝长安沉痛地蹙起一双西子眉:“马友三害人不浅,自然是要从他查起了,可他毕竟不是宫女宦官,下官职责有限,还请付率相助。”
绕了半天终于回到正题,陆平川忙不迭连连点头。
末了,又觉得自己太过殷勤,只能干巴巴地找补一句:“关乎太子,右率府责无旁贷。”
得了这句回复,祝长安身心俱疲,不想久留。
她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告辞后后到住处。
夜色昏昏,月华如洗,穹顶上罩着一层星雾,她抬头仰望,恍然间看到几张熟悉的脸,有须发皆白的祖父,有笑声爽朗的父亲。
还有嫂子怀中红彤彤的襁褓,掀开一角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
她贪恋地看着,一丝一毫也不愿错过,脚下的路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
直到听见若水“啊呀”一声。
祝长安一只脚正好踩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