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户部侍郎府后宅的烛火熄了大半,小厮提着灯笼从后角门穿过前厅,低头侧身,掩盖住左边一道袅娜倩影。
书房门前,守卫已被遣散,只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蹲坐在台阶上。
待那小厮走近,老仆接过灯笼,朝紧闭的房门指了指,那抹倩影轻笑出声,扭着纤细玲珑的腰肢反手推开房门。
“上官侍郎,好雅兴。”
连春楼的头牌幺娘子踏月而来,贝齿微露,发出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上官赫正坐在书案前打瞌睡,口水险些流到户部的账册上。
忽听到美人召唤,他激动地站起来,一边“心肝肉”地叫着,一边朝幺娘子扑过去。
“我的心肝儿,你终于肯来赏我了。”
上官赫脱掉整齐的衣冠,露出内里禽兽的本性,他跪在地上宛如老狗般啃噬着美人的脚趾,口中不清不楚地说着混话。
幺娘子笑得更好听了,勾起脚尖,舞动粉瓣石榴裙。
上官赫爬着追她,越追越快,粗重的鼻息传到屋外,听得小厮面红耳赤。
上官赫放纵起来三天三夜也挡不住,身边的人大多躲出去偷懒。
偌大一个院子连个守卫都没有,朦胧夜色中,一抹黑色的身影从空中滑落,稳稳踩在房梁上。
祝长安揭开一片瓦,恰好看到这一室春光。
那两人正撕咬着,忘我得从桌上滚到地面,不知怎的又纠缠着挤进床榻里。
耳边是女人一连串“死鬼”的娇斥。
逆着月光,祝长安的脸色比夜色更浓三分,她隔着一方小孔丈量距离,却几度被两人扭动的身形打乱计划。
上官赫终于动作起来,弓着背趴伏起来,祝长安从腰上抽出三尺软剑,看准上官赫的脖子就要刺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人影向她逼近,不速之客动作太快,祝长安根本来不及转身,泛着寒光的长刀突然横在眼前。
祝长安后退两步,挥剑向来人砍去,青锋紫电利刃交织,发出一声低哑的龙吟。
男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只是手上的力气堪比千斤。
一瞬间的巨浪震得祝长安虎口发麻,手里的兵刃险些甩出去。
她一跃而起,俯冲劈向黑衣人的面门,软剑寒光乍现,锋刃刺开对方的眉心。
她奋力砍下去,却被长刀轻巧挡开,金铁之声再次响起,黑衣人脚踏流星,朝祝长安劈来。
黑衣人胜在臂力,祝长安更具矫健,两人在夜空下你来我往连过十八招,几乎每一次都能被对方轻易化解。
祝长安一边应战,一只耳朵侧听房内的动静。
似是一场初停,上官赫咬着酥山闷声说道:“这些日子东宫咬上了我,想必给英王也带来不少麻烦,一时半刻怕是见不到你了。”
幺娘子慵懒地品尝一口西域进献的葡萄酒,双颊透红:“死鬼,我以后不会见不到你了吧?”
“哪能啊!”上官赫笑得诡异,手下动作不停;“东宫还以为老子绑在英王身上呢,放心吧我的心肝,天底下除了圣人,没人动得了我!”
说着,他又掐着红玉珠子使劲逗弄,幺娘子在他手下嗔怪不止。
祝长安屏息听着,真想冲进去问问上官赫到底绑在谁船上,让他务必把话说完。
分心时,她脚下混乱,手中逐渐失了分寸。
回过神来,祝长安甩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越过刀锋砍在黑衣人的手腕上。
对方刚才也神游天外,剑在眼前,为了避祝长安的锋芒只能后退。
这一撤,险些惊动房里蜜里调油的两人。
“什么人?”
上官赫高声呵斥一句,祝长安和黑衣人齐齐停下脚步,两人趴在屋顶上,盯着小孔里的情形,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无人回应,上官赫又安心地躺回去。
“哎呀死鬼乱叫什么,叫得我心慌。”幺娘子十指纤纤点在上官赫油润的脑门上,人比花娇。
屋里的人正酣畅淋漓,屋外的人却大汗淋漓。
祝长安抚着胸口抬头,恰与黑衣人四目相对。
刚才离得远,她看不真切,此刻只有咫尺,她的身影映透在对方的眼眸中,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祝长安手指突然痉挛,她颤抖地举起手,迅速摘掉对方的面纱——
“殿下?”
她大为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和自己相伴多日的脸,险些尖叫出声。
没想到那个整日里病病歪歪的太子,竟然有这样好的刀法!
更让人难以想象,千金之躯竟然会亲自动手。
人生遭际,实在玄乎其玄!
“别叫!”
谢承祜冷着脸白了她一眼,压低嗓音用气质问道:“你要杀他?”
祝长安摸了摸鼻子,本想点头,想起什么又赶紧摇了摇头。
谢承祜抿着唇不再说话,从袖管里掏出一枚箭矢。
借着几点星光,纵然祝长安对用毒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这箭头乌黑发亮,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过的样子。
谢承祜孤身而来,没有带长弓,他把祝长安挤出去,独自一人趴在小孔上瞄准。
看他左眼微眯,祝长安赶紧伸手攥着他的袖子死死不肯松开。
“先别杀他,我还有事情要问!”
她急切地开口,谢承祜却不在意,他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扣开祝长安的指头,已经瞄准。
“哗啦!”
一声脆响,瓦片突然从房顶坠落,彻底打破这一夜诡异的寂静。
“什么人?来人!有人!”
上官赫吓得身子都软了,抱着被褥盖在头上大声尖叫。
侍郎府上的人虽然偷懒,到底没敢跑太远,随着这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呼唤,数十人呼啦啦举着火把冲进前院。
前院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侍卫张弓搭箭,准备射向房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祝长安也不管谢承祜,脚下腾跃,如燕子般轻盈地脱身离去。
她轻功极快,踩着上官家的牌坊纵身跳进长治坊。
正值深夜,京城宵禁,狭长的过道两头上锁,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确定上官府那些护卫们没有追过来,祝长安扶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她探向身后,想拿水囊,在被束带勒紧的一把细腰上摸来摸去好半天什么也没找到!
水囊是她自己缝的,虽然选料的时候格外小心,可这东西要是落在上官府上终究是个把柄。
祝长安咬着下唇,正犹豫要不要回去一趟,突然一个圆咕隆咚的物事从墙上砸下来,正打到她鬓发微乱的头上。
这一下力道不轻,祝长安被砸得晕头转向,不用看也知道头顶鼓起一个包,她怒气冲冲地抬头,恰看到罪魁祸首蹲在墙头,眼眸晦暗地盯着自己。
“殿下何故砸我?”
“你的。”
一个皮制的水囊正可怜巴巴地躺在角落里。
祝长安捡起来,拍了拍上面一层浮灰。
长治坊极静,静到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祝长安灌了两口水,打算回东宫去。
谢承祜突然叫住她。
“你为谁办事?”
祝长安踮脚站在原地,背着身迟迟没有回应。
泠泠清晖抚摸她纤瘦挺拔的背影,立在晚风中,如一只骄傲的黑莲。
“你并非听命于陛下。”谢承祜笃定地盯着她,似乎她不回应誓不罢休。
祝长安侧头反盯回去,无尽的黑暗在他身后。
她莞尔一笑,并不反驳:“殿下怎么断言?”
谢承祜收刀入鞘:“圣人不会让你查上官赫。”
圣人袒护上官赫,之前进宫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感受的到,祝长安也不自辨,昂着下巴,难得傲气地问道:“那么殿下呢?圣人可曾知道,一向文弱的太子竟然有这般快的刀法?”
一个负手立在墙头,一个抱臂站在甬道,两人分明一高一低,但祝长安的威势却没有丝毫怯懦。
同样的夜行衣,仿佛昭示着两人同样见不得人的身份。
谢承祜并未恼怒,脸上甚至划过一丝祝长安安看不懂的狡黠与得意。
他站在这里,正好可以俯瞰不远处上官府的情形,须臾之间,火光烛光照亮了大半个坊市。
“这一夜惊魂过后,再想动手就难了。”
祝长安干脆也跳上来,凝眸思量。
“殿下为何要杀他?”
问起这个,谢承祜重重地瞪了她一眼,气得笑出了声:“谁说孤要杀他了?”
“那殿下射毒箭做什么?”
谢承祜站得离祝长安远些,有些悲悯地看着她:“那药是英王府秘制。”
或许因为同穿这一身见不得人的皮,祝长安竟有一种太子与她敞开心扉的错觉。
她低头沉思,眼下只能让英王和上官赫斗起来,太子才能找到机会。
挑拨离间。
可惜自己会错了意,一片瓦砾坏了太子的大事。
“你呢?”
远处人影涌动,两人站得太过招摇,祝长安跳下来,边走边答:“这就不便告诉殿下了。”
她摩挲着胸口那枚捂热的扳指,把一张脸埋进黑夜中。
“既非陛下,也非英王,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谢承祜大步流星走到祝长安前面,眼角余光有意瞥过来。
祝长安突然郑重其事地转身,严肃问道:“殿下焉知不是英王?难道您就没有听说过臣和英王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