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业务能力不过关,近些时日虽兢兢业业问心无愧,说到底也没少给辛昇添麻烦。如今下个圜狱生出胆怯,怕是辛昇要嫌弃了。
她鞋底开始不安地蹭着地,畏惧谈不上,倒觉得辛昇像是个教书先生,在审视成绩不好的学生。
这点小动作也被辛昇收在眼底。
辛昇并不丝滑地勾唇,勉强算是个微笑,“闻霄,收到君侯回朝的消息了吗?”
闻霄道:“已经收到了。君侯已经与羌国使者签订条例完毕,将带着诸位同僚以及第一批战争赔偿归玉津。”
“届时这批奴隶是藏不住的,最起码在祝煜的眼皮子底下藏不住。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听到祝煜的名字,闻霄下意识心虚,暗自抠着手掌心,“祈华堂自会有应对话术。”
辛昇道:“此次条例中羌国向我们赔偿一定数额的奴隶,是明摆着敷衍人祭。你与祝煜立场不同,无论是应对君侯,还是应对京畿,都要小心。”
衣带上的佩环撞到一旁囚牢的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闻霄扬袖躬身,分外谦卑地行了个士人礼,“京畿的立场自然也是我们的立场。”
“你不必这么谨慎,你我既然是二史,就是君侯的左膀右臂。君侯志在天下,你不会不知道吧。”
“辛大人,我不便说什么的……”
辛昇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真挚道:“闻大人自有考量,我也不会逼你。但我还是想多嘴一句,你一定要明确立场,万不能再泄消息出去。”
闻霄辩驳道:“我何曾泄露过什么?”
“去年,君侯隔间小书房。”
记忆瞬间拉回到那条阴暗濡湿的密道,火热的铸铜司,赤红的光映照着闻霄大汗淋漓的脸庞,君侯和辛昇的身影只是两团黢黑模糊的形状,却像是个吃人的怪兽,一直追赶着闻霄,碾压着她的肺腑。
“你一直知道我在那?”
辛昇锁眉,低低地应了声。
闻霄踉跄了一下,扶着身后的栏杆,“你告诉君侯了吗?”
辛昇只是轻微摇了摇头,神情却愈发凝重。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
“说了你可以将我从右御史的位子上赶下去,你就是下一任君侯。”
辛昇惭愧地笑道:“那个位置不好坐,我既想坐,也不想坐,犯不着为此害你。”
“君侯自己知道吗?”
“问过,我替你糊弄过去了。”
闻霄的手指死死抠着栏杆壁,靠着指尖的凉意维持冷静。
她意识到,此时稍微行差踏错,她就可以回到这个地方,永不得见天日。但她也不能终日被辛昇握着这个把柄,仰人鼻息。
“你为何帮我。”
辛昇道:“人的一生多有不易,君侯不易,我不易,你也不易。”
闻霄难以置信道:“你是出于慈悲?”
“慈悲?算是吧。只是奴隶的事情兹事体大,万不能再泄了。”
闻霄双唇紧抿,不愿意开口。
辛昇说:“你不用担心我会把这个当把柄,我既然当时没有讲出来,或是问你索要什么,现在也不会。”
“好。”闻霄终于站直了身子,“若是辛大人有求,闻霄一定会倾力相助。”
两个人终于借着幽幽的火光继续前行。
辛昇兜起手,“不需要这么客气,我们搭档的时间还长。”
“你这些日子没少帮我,长期无条件的给予,无异于养仇,所以,我们互相帮衬才好。”
闻霄说完,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微微探首看了辛昇一眼,竟发觉他那穷凶极恶的五官有些浩然正气。
甬道尽头是间审讯室,充斥着咸湿的腥气。
地面一片潮湿泥泞,脚面踩上去都不利索,拖泥带水一路戚戚沥沥。
闻霄提起衣摆,朝前走的时候,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祝煜,也是这番情形。
只是这一次,审讯室里关的不再是涂清端,而是几个已经血肉模糊的人。
辛昇一推开门,那几个人立即哆嗦起来,身上的血一串串往下流。
此时闻霄才打消了方才的念头,什么心细如发、温柔似水,都是放屁,这分明就是地狱修罗,就算是审讯,将人打得没个人形,未免太过凶残。
“还真有一事要求闻大人。”辛昇小声对闻霄说道。
“这……我怕是不懂医术,帮不了你了。”
辛昇道:“怕耽误事情,我的人先行审问,这些人倒是嘴硬,无论怎么拷打,也不愿意说到底是从哪听的流言。”
闻霄揉了揉眉心,“所谓流言止于智者,或许他们是真记不清了。”
“然好端端将人打成这样,也是我的意料之外,手下的人在祈明堂审惯了,没拿捏好度。这些人有几个苦工,倒还好说,偏偏有一个是朱家的宗亲。”
“朱家,莫非是……是那个每天都要在朝堂上……”后半句闻霄咽下去了。
六堂里面,祈功堂是最烦人的。掌籍册、任免、科考,再有就是谁的工作做的不妥帖,狠狠地参他一本。
烦人精里一般有一个顶尖烦人的,这人便是朱大人。
朱大人非常传统,喜好自然与仁政,对待工作将就的也是忌急忌燥,希望一切都能温和地执行。
因此,每逢早会,必然是要大参一笔左御史辛昇的。
辛昇沉痛地合眼,“很遗憾,是他的外甥。”
“你完蛋了,他肯定得参你好几本。”
辛昇抖抖袖子,不知从哪摸出几本皱巴巴的绿折子,“已经拦下了三本,估计后续他还在酝酿。”
“我瞧瞧!”
闻霄接过折子,颇为认真地品鉴了一番。
“如何?”
“好文章,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闻大人!方才说好的倾囊相助呢?”
闻霄掩唇,“左右是个远房外甥,朱大人气成这样,是诚心要跟你杠。”
这也怨不得朱大人,只是传几句流言蜚语,就将人打成这样,若说辛昇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闻霄是不信的。
闻霄垫着脚,提起裙摆,走到那一排犯人边上,“哪个是朱大人的外甥?”
辛昇扬扬下巴,“最胖的那个。”
“喔。”
闻霄伸过头,仔细看去,心里不免凉了一块。
若是寻常的拷打,或许还能狡辩推卸,这外甥伤口寸寸见骨,分明就是冲着泄愤去的。
“辛大人,借一步说话。”
闻霄引得辛昇出了审讯室,窃声道:“事已至此,辛大人不如坏事做绝。”
辛昇愣了下,“这是何意?难道不应该补救吗?”
“通常你若是得罪人,若是轻微得罪一下,就仔细赔不是;得罪狠了,那便跟他斗个鱼死网破,因为你弥补也没有结果的。”
闻霄抖了抖衣摆,身上的流苏晃得分外轻蔑,“君侯远在牧州,这外甥的死活还不是你说的算。他若是继续参下去,尽可以给他的外甥收尸了。”
“你要我胁迫他?”
“怎能叫胁迫?这些话是他外甥自己说的,你只是秉公行事,是狠狠参你一本失一个外甥,还是以后夹起尾巴做人,怎么选朱大人心里是有数的。经过此事,他外甥活着回去,你以后在朝堂上也安心,不是吗?”
辛昇听完,倒是佩服地笑了,“以前没发现你满肚子坏心眼,这君侯的位置真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闻霄瞪着他道:“少给我挖坑。”
第二日,朱大人候在圜狱门前的时候涕泗横流,一头扑在他那半死不活的外甥身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计可施,安稳地收了参辛昇的折子。
闻霄每天睡前都会和祝煜一起在院子里赏日光,顺口就将此事去掉因果讲给祝煜。
祝煜听完,舒心地笑了,“可能他是真的想跟你交个朋友。”
闻霄正坐在水缸边涮笔,抬起头古怪地看向祝煜,“什么意思?”
“他都能拦下来朱大人的折子,还能真的为此发愁吗?这是专门给你留的‘难题’,让你心安理得地继续和他共事。”
闻霄一想,还真是如此,辛昇行走六堂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参他的折子怕是堆成山了,他哪里真的怕过。
一时间她又羞又煞,笔都丢到缸子里,溅起一片水花,“他这个人!怎么这样捉弄我!”
“闻霄,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对你的好,这很重要。辛昇虽与你们君侯亲近,但的确从未做过构陷别人的恶事,你不需要信任他,但也不用像防贼似的,他是你的人脉,你也是他的人脉。”
“你与他熟悉吗?”
闻霄说着,两手撑着下巴,恰好趴在祝煜大腿旁边的杠子沿上。
祝煜淡淡道:“不算很熟,但一起下馆子吃酒过。”
不知怎的,他突然手欠,觉得她的头发又长又软,摸一摸手感应当是不错。他行动力极强,想到的时候,手已经探了过去。
果不其然,挨了闻霄一巴掌。
“你拿我当小狗啊。”
祝煜嬉皮笑脸道:“不啊,我拿你当倔驴。”
“你才是驴。”
说着闻霄推了他一把,谁知他本就是倚坐,身体半悬空着,一大片水花 ,竟然将他一把推进缸子里去。
不确定祝煜水性如何,闻霄只按照自己水性不好对待,连忙拽着他的手,拼命将他往外拉。
她尚未将祝煜拉出来,水缸在一声巨响后炸裂开,只见一身白衣的祝煜从碎片堆里滚出来,衣服上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迹。
他瘫倒在地上,身边插着明晃晃的几支弩箭,箭头已经深深陷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