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护目镜被摘下了,别在口袋上,那双狭长的眼睛扫了眼赫献,又默默地飘向了时有尘。然后她按下了“11”说:“倒是难得见你忙于公务。”
赫献“嘿嘿”一笑:“可不许在我朋友面前这么说,显得我整日不务正业。”
“朋友?”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电梯门倒映出的身影,神情冷漠道,“橙色警戒当下,你和你的朋友还是注意自身安全吧。”
电梯停在了7楼,女人率先出了门,没有回头。
时有尘注意到了她观察的视线,但只当是那一面之缘给对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况且赫献和她的交流内容自己也听不懂,就更不在意了。
到了11楼后,赫献领着他进了一间办公室。“放在桌上就行,谢谢啦。”这房间里开着暖风,驱散了一些外面的凉气,赫献脱下了外套挂到置衣架上,柔声对时有尘说:“那边有淋浴间,你可别受了寒。”
淋了雨的发丝有些黏腻,头皮也隐隐作痒,时有尘还是没有拒绝,进去洗了头又烘干了淋湿的衣物。
他再出来的时候,赫献已经泡好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这里只有速溶的,不介意吧?”
时有尘摇摇头,走过去坐下,喝了一口暖胃。
赫献看着时有尘吹干了的发顶说:“他俩出任务了,我也得时刻准备着联络和支援,可能有的时候顾不太上你。”
时有尘:“没事,我也有自己的安排。”
赫献喝了口咖啡,杯沿堪堪抵在了眼下:“那我把控制器给你吧,反正估计我最近都用不到了。”
本来还在苦恼出行问题的时有尘:“用不到?”
赫献表情惨兮兮的:“对啊,这段时间我得24小时待在协会基地,如果他们没事那是最好,可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我就是第一负责人,得时刻待命。”
“唉,所以我那辆车暂时先归你啦。”他说着掏出控制器递给时有尘,“不过你去哪里之前都记得报备一声哦,我也好心里有底。还有就是晚上回家也不用考虑我了,随你行程。”
问题迎刃而解让时有尘心情很是不错,他接过控制器说:“好,那谢谢了。”
接下去的几天,应云归和严致沅为任务奔波,赫献全天候在基地,时有尘就按照原先的计划前往陆绅150到152年间的任务地区进行探查。
这天他从东南边赫献的庄园出发,一路向西到了8、9、10三区的交界处。
这个边界小镇与时有尘曾在10区北边见过的小镇截然不同。这里民风淳朴,镇民热情好客,他刚一下车没走几步就有半大的孩子跑过来,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把糖果,然后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时有尘看着掌心花花绿绿的糖果,朝那孩子跑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挑了一颗紫色的打开放进口中。
他含着葡萄味的糖惬意地在镇上闲逛,在这里他完全没有以前在别处那样的局促感,也不会下意识地低着头走路不去触碰旁人的视线,而是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里,与溪边洗衣的妇人相视点头,与嬉笑打闹着路过的孩童一起笑,与互相搀扶着散步的老人们放慢脚步同行。
时有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他并不是天生的不爱与人交流,只是幼时起亲人相继离去的经历让他越来越封闭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就可以避免再受离别之苦。所以他会躲避别人的示好,会把握交往的距离,会主动地去脱离一个环境。
可这个小镇让他无比自在。
他慢步走着,听到身旁的老妇人同他说话,于是他打开翻译器温声道:“不好意思婆婆,我不会这里的话,您说什么?”
老妇人听完翻译笑眯眯地说:“我说,孩子你长得可真俊,今年多大了呀?”
时有尘听惯了对他外貌的赞美,此刻却有些羞赧:“谢谢婆婆,我今年21了。”
老妇人:“21了呀,我大孙子也和你一样年纪,那小子整天故作深沉的,没你讨人喜欢。”她语气虽嫌,但仍是和蔼地眯着眼笑,“都是被他那小叔叔带的,成了那种作风。”
时有尘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小叔叔,说:“我也有个小叔叔,可是我好久没见他了。”
老妇人冲溪对面的熟人招招手打招呼,又转头说道:“那可不行啊,人生在世亲人之间见一面少一面,你要多去看看他们才好。”
午后阳光正好,时有尘掩下心中落寞:“婆婆,可不是我不去,是他已经魂归极乐享福去啦。”他语气轻松,也是不想徒增老人伤悲。
哪知老妇人轻叹一声:“哎呀,是我考虑不周了。”她停下脚步伸手握住时有尘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莫要过于伤心了孩子,离别是常情,活着的人更要照顾好自己。”
时有尘本无伤心之意,但老妇人说照顾好自己时认真的神色,却隐约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点点不见光的思量。于是他眼角染上了些许哀意:“我没事的。”
老妇人饱经沧桑,怎会看不出他的情绪转变,于是放下手又慢悠悠地散起步,边走边说:“我老伴儿身子不好走得早,我那大儿子前几年也殉职了,留下个儿子托付给了他弟弟。我那个小儿子又老成古板,说什么也不找对象,说只管带好哥哥的孩子就行。哎,我年纪大了也无心再敦促他什么,就由着一大一小出去开什么餐饮店,没想到还真让他们做出了点名堂来。”
她说着说着脸上浮现出自豪:“这两年看他俩越来越好我这老太婆也就安心了。”
时有尘明白她说这些有宽慰自己的意思,也领情道:“婆婆是有福之人。”
老妇人一笑:“我哪有什么福呀,不过是看得开罢了。”
时有尘话锋一转:“对了婆婆,您知道这里二十年前的事儿吗?”
老妇人:“当然了,我在这个镇上长大的,这里的大小事我都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她神情比提起自己的儿孙时还要骄傲。
于是时有尘带着她到边上的小亭子坐下休息,问道:“那152年的那场山洪,您应该也知道吧?可以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原本他想找个年轻健谈的对象询问这些事,但刚才与老妇人的一番交谈下来,时有尘认为她是个合适的询问对象。
老妇人想了想说:“那件事啊,我记得的。那会儿天热又多雨,镇上还有好几处地方在动工造房呢,山体滑坡发生在半夜,靠近山脚下的好多人家来不及跑,全被压在底下了。”
时有尘:“救援情况怎么样您还有印象吗?”
老妇人顿时激动起来:“哪能没印象哩?咱这儿是三区交界地带,治安署和水利局的人都还没来,协会的人就到咯!”她说着微微抬头,回忆起了那天晚上,“那天晚上镇上亮得跟白天一样...”
新历152年夏天某个夜晚。
45岁的姜淑兰从梦中惊醒,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她翻身下床出门去,在门口撞见了隔壁邻居大婶。“哎呀淑兰!西边山体滑坡啦!好些夜工被压底下了!”姜淑兰冒着冷汗同大婶一起往西边高地去。
两人刚到工地附近,就见外面围了一圈防护,有人拦在那里禁止镇民靠近。
大婶拉着其中一个拦人的年轻小伙问:“这是咋啦?里边儿啥情况啦?”
小伙严肃地说:“协会异能者正在执行救援任务,请勿靠近。”
大婶大惊失色靠着姜淑兰:“哎哟喂,协会的人来得也太快哩!淑兰你快瞅瞅有没你大儿子啊?”
姜淑兰也是面色一变贴近去,伸着脖子张望着里面。刚还漆黑一片的地方瞬间亮堂起来,里边的景象也是清楚地映入眼帘。
有人蹲在土堆边,伸出只手盖在上面,嘴巴一张一合的和旁边站着的人说些什么,距离有些远听不清。站着的人像是指挥者,给边上的人下命令,就见他们不知用了什么能力,从土堆废墟中搬出了许多人来。
姜淑兰瞪大了眼在那些活动的人里面找,好半晌后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但看里边那样的情形她也不好出声打扰,于是握着拳咬着唇焦急地站在原地等待。
被搬到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身上受了伤但还能动,有些却已经躺在那里没了呼吸。姜淑兰看到自己儿子擦着汗走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身边,那小伙子一个个地触摸过躺着的夜工,每换一个人就抬头说几句话,他两人就这样配合着完成了记录工作。
治安署和水利局的人也陆续到了,最后气息尚存的伤员被带走做应急救治,已经确认死亡的则由人前去通知家属。镇民们被遣散了,但姜淑兰坐在家里的客厅仍能听到外边的哭喊声。
她后怕地一口口灌着水,终于等到了门铃响起,然后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妈?你在家吗?”是熟悉的声音。
姜淑兰咳了两声说:“达子,进来吧。”姜达这才放心地进屋,又问道:“怎么不开灯?”说着顺手打开了大灯,姜淑兰这才发现儿子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刚才现场看到过的那个年轻小伙子。
姜达:“妈,这是我朋友,我俩刚结束任务,太晚了他回去也不方便,我就带他到咱家来过个夜,明儿一早再走。”
那小伙子有礼貌地冲姜淑兰鞠了个躬:“打扰了。”他的9区话少了婉转的语调,不像是本地人,但姜淑兰清楚自己儿子的“工作性质”,所以只是道:“好,你们俩都辛苦了,饿不饿?”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饿了!”于是姜淑兰起身去给俩大小伙子煮面,给每个碗里多加了两个蛋。
姜淑兰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人,好笑地说:“急什么,没人和你们抢,慢点吃,锅里还有呢。”姜达只顾着嗦面喝汤,另一人却放慢了手上的动作说:“阿姨,您煮的面真好吃!”
姜淑兰看着他笑起来弯弯的眼和眼尾两颗整齐排列的小痣,说:“这孩子嘴巴真甜!你叫什么名字呀?”
闻言他们两人均是一怔,姜达面色尴尬地说:“妈,这个不能说的。”
姜淑兰撇撇嘴:“好吧好吧,不能说就不说了,我也不问啦。”谁知小伙子却拦住了话头:“没关系,我和达子是朋友,又和阿姨一见如故,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又笑了:“我叫陆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