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卿正吃着桃,一听这话当即呛到喉咙,咳了个昏天黑地后才问:“……你得罪谁了?”
叶帘堂替他拍背顺气,嘿嘿笑道:“哎呀,救了个人。”
“救谁?”
“唔,一位被逼迫的可怜女子。”
李意卿看她半晌,幽幽问:“从谁手里救下的?”
“……白石。”叶帘堂觑着他的脸色,急忙补充道:“太子殿下不是说罩着我吗,不会这就食言吧!”
李意卿见她神色愈来愈紧张,终于憋不住笑,哈哈道:“放心好了,不过一个奚官,我平日看他就不顺眼。如今我罩着你,三哥更是想管也管不着。”
他这一番话说的颇有架势,叶帘堂一颗心吊着晃悠了许久,此刻才终于颤颤巍巍放下,感动地拍了拍小太子的肩,又是倒茶又是夹桃,殷勤道:“太子殿下真是英勇无双,快多吃些!”
这番狗腿对小太子来说很是受用,李意卿头仰得高高的,装作随意道:“也就一般吧……记得出宫前再装两颗桃,拿去同你外面的好友分享。”
他若是只小狗,恐怕此时尾巴都摇到天上去了。
“好嘞,不过……”叶帘堂应了,此时又话锋一转,装作为难道:“不过,臣为救那胡姬,欠下了好些银子……”
李意卿小手一摆,“一会儿去和隆生说要多少,我替你还了。”
叶帘堂看着他,终于明白宫人为何总将他看作珍宝一样爱惜——当他的手下简直不要太爽好吗!!
叶帘堂一个没忍住,上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感动道:“太子殿下,臣愿为你肝脑涂地!”
李意卿抱着被揉乱的脑袋,一手将她推开,“哎,你做什么呢!”
叶帘堂傻笑两声,当即于心中决定,在自己立稳脚跟之前,就老老实实地抱紧太子殿下这颗大树。
虽然这颗大树目前看来高度还有所欠缺……
*
天色渐暗,半轮山月隐隐从天边探出头来。
李意卿拽着叶帘堂玩得晚了,错过了出宫的时辰,便让人在东宫收拾了“翠居”供他休息。
翠居,院如其名,是一处拥有大片竹林的的小院。
一踏进院子,便能瞧见墙院有一脚小溪涓涓,绕过另一侧的翠绿竹林流向外头。
竹林静谧,月光从上浇下,漏出柔和的光影。清风拂过,竹叶间相互摩挲发出的“沙沙”声更是能令人心境平和。
叶帘堂此刻面对着所谓的皇家园林,纵然不想表现得像个乡巴佬,但一时间还是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
小院中间摆着几个褐漆大缸,里头立了些许绿色小尖,不知道是养着什么。
许是瞧见了她的目光,带路的小黄门解释道:“那是太子殿下专门搜罗来送给叶大人的。”
叶帘堂凑近看了看,问:“荷花?”
“是。”那人回答。
给叶帘堂带路的小黄门名叫陶青,看起来同她差不多年纪,眉眼寡淡,为人也沉默寡言,不大起眼。
“那里是陛下亲笔提的‘翠居’二字。”
叶帘堂顺着陶青的目光向上看去,见正门上悬着一幅横匾,上头“翠居”二字写的十分秀美。
倒是符合她对明昭帝的印象,一笔的温和端雅,不显锋芒。
陶青惯会察言观色,待叶帘堂将这院子里里外外观摩完毕,才出声道:“大人,这边来。”
转过墙角,叶帘堂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梨花香。
只见眼前汤池如镜,池面铺着满满的梨花瓣,自下而上氤氲着袅袅热气。池水如白玉一般温润透彻,在月光下泛出柔和的涟漪。
“这里便是供大人沐浴去尘的汤池。”陶青慢慢道:“里头搁了沉香、紫檀、真珠、木瓜花一系药材,能助大人缓解疲劳。”
这这这。
叶帘堂这时终于瞠目结舌,心中暗叹:“这就是大周闻名于世的汤浴么,也太奢侈豪华了吧……”
如今她区区一介次品侍读都能享受到这待遇,可想而知皇室内部到底过着怎样奢靡的生活……
眼见一旁的小宫女要上前来伺候她脱衣,叶帘堂急忙避开,红着脸捂住领口道:“都,都下去吧,我自己来!”
“是。”陶青立刻差遣一众宫女们退下,轻声道:“大人早些休息,咱家就在外头候着。”
叶帘堂眼观鼻,鼻观心地应了一声,陶青便低眉退了出去。
如此,叶帘堂在翠居住了第一宿,一觉睡至寅时。第二日换上绛纱帷裳,拢好发冠,銙上配水苍玉,便算是人模狗样的上任了。
皇子们上课的地方位于东宫崇文馆,设有学士、直学士、校书等一众官员,课业则由柳琮柳太师负责教授。
叶帘堂到的时候虽然时辰尚早,不过已经有宫人打扫了宫殿院落,煮水烹茶了。她刚刚寻了个角落坐下,便有宫人双手奉上茶水。
叶帘堂在蒲团上怎么坐怎么不得劲,最后还是去帮宫人挑拣茶叶。没办法,要她坐在这里享着旁人的伺候,内心实在是不安。
宫人们见她如此,心里头也十分不安,就在二者相互的拉扯推脱间,崇文馆终于迎来了今日的第二位学生。
只见一男子身着藏青袍子,脚下飞快,身后的宫人提着书盒狼狈地追。
小黄门陶青附在叶帘堂耳边说:“这是四皇子。”
叶帘堂暗暗点头,起身相迎,道:“四殿下。”
四皇子李意乾似乎没想到殿里有人,脚步一顿,将叶帘堂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眼形窄长,眼角上挑,眉毛又呈剑状,因此显得不怎么友善。
叶帘堂被这目光冷冷一扫,登时有些悚然。
只听李意乾问:“咦?你是谁?”
叶帘堂拱手回道:“在下兖州贡士叶悬逸,太子侍读。”
“如此。”李意乾点了点头,忽问:“你在这待了多久?”
叶帘堂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回道:“差不多是一盏茶的功夫。”
“什么!”李意乾不知为何惊叫出声,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愤道:“那么你寅时三刻便来了?”
“……是。”
李意乾登时冷笑一声不再理她,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恨恨地选了殿内最中间的位子,他低声嘟囔:“竟来得比我早,真是……”
叶帘堂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尴尬间,忽有一人跨步走进,叹道:“小四,你又是如此早便到了?可真是刻苦勤奋呐!”
陶青见状立刻靠近悄声道:“这位是三皇子。”
叶帘堂心下一抖,据传言这三皇子是个不好相与的,更别提她前些日子刚得罪了三皇子最宠信的奚官白石。
虽然小太子嘴里说着没事,但叶帘堂这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
她颤颤巍巍地转身,道:“三殿下。”
三皇子李意骏闻言,目光滴溜溜在她身上一转,叶帘堂莫名感到有些阴森的不舒服。
只见李意骏挑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就是五弟新挑来的侍读?”
叶帘堂不欲与他多谈,便简单答道:“是。”
李意骏闻言凑近了些,似乎是颇有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不过叶帘堂感觉他的兴趣像是恶狼看见猎物时的那种兴趣,她本能地想后退,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笔直地站在原地回道:“叶悬逸。”
“哦,原来是悬逸兄。”李意骏点了点头,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你好。”
叶帘堂瞅着他这副阴森诡异的长相,当即决定以后要离他远些,能不同他讲话就不讲。
没过多久,小太子李意卿便众星捧月地出了场。
他打着哈欠走进崇文馆,先是同李意骏寒暄了一番,便一屁股坐在叶帘堂旁边,毫不见外地吃她桌上的点心,咕咕哝哝地向她抱怨这晨课的时间实在是不合理。
这头柳太师已经坐定,喝茶润嗓后才缓声道:“今日晨课,诸生齐诵《礼记》。”
“是!太傅!”
只听一声嘹亮的回答,四皇子李意乾已将课本端端正正地捧了起来。
老头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尖拈着书页,摇头晃脑地开始领读,一个字拖到两个字长,尾音也被拖欠出调皮的颤音。
一时间,除了柳太傅缓慢甬长的拖音,便是四皇子李意乾专注嘹亮的跟读。
叶帘堂默默听了一会儿,只觉得上下眼皮有开始打架的趋势,想着这是自己第一天上任,连忙挥散自己一头的瞌睡虫,坐直了身子跟着李意乾念。
终于,柳太师用着他那一波三折的语调念完第一遍,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然后在叶帘堂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捋着胡子慢慢道:“好,我们再念一次。”
叶侍读有些绝望。
李意骏坐在另一侧角落早已睡得昏天黑地,而李意卿坐在一旁的木桌前,手托下巴,似是已经灵魂出窍。
察觉到她的目光,李意卿侧目看来,眼中一亮,挥着笔杆子在纸上写了什么,偷偷向她抛来。
太子这字写得颇为龙飞凤舞,叶帘堂认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是太子说东宫到了新奇玩意儿,叫她课后一同去看。
叶帘堂也期待着下课,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李意卿正面向她乐儿,不知怎的被台上那领读的老头瞅见了,沉声道:“太子殿下,何事如此开心,不如同老身也分享分享?”
小太子闻言面色一僵,抿了抿嘴。
柳太师冷哼一声,“既如此,你来领着读书吧。”
李意卿只好站起身,迎着四皇子李意乾羡慕的目光,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那《礼记》读到令柳太师满意。
好在柳老头终于大发慈悲地道了一声“下学”,让这漫长又折磨的时光告一段落。
李意骏还没醒,叶帘堂见李意乾从书箱里掏出个什么本,喊道:“太师,你快瞧瞧我新写的文章!”
而剩下她和太子正打算脚底抹油开溜,忽见一个内侍快步走来,禀道:“太子殿下,柳太师让您稍留,他要抽查功课。”
“如此。”叶帘堂有些幸灾乐祸道:“那在下先走一步了。”
语罢,她便在李意卿悲痛欲绝的目光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