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两人果不其然齐刷刷染上了风寒。
叶帘堂打了个喷嚏,幽怨地盯着李意卿,慢慢道:“这便是殿下所谓的,恣意的少年时光?”
李意卿悄悄看她一眼,小声道:“你昨日不也玩的挺开心。”
“反,反正我昨日劝说过你了。”叶帘堂撇开头,目光盯着面前桌案上热气腾腾的汤药,“陛下若是问起来,可要记得给我求情。”
太子趴在床上,摆了摆手,“放心好了,我你还信不过吗。”
叶帘堂听罢,捏着鼻子将手边的汤药一饮而尽,又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去苦,这才掀开竹帘出了明德殿。
林太医此时正挎着药箱,站在廊下同隆生交代药方。
见她出来,林太医行了礼,将她拉至一旁苦口婆心道:“好我的叶大人,殿下春末才好了高热,如今入夏又染了风寒,再好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折腾,以后大人可万不能再由着他乱来了。”
叶帘堂一拍脑门,心道:“我怎将这事儿忘了,那太子是个半大个小孩,不懂事,她怎么也陪着他瞎胡闹!”
她连忙拱了拱手,道:“是在下失职,今后绝不会纵着太子殿下。”
林太医皱着眉,拿指头虚虚点了点她,叹了口气,“大人你也是,上次手心被刀划出那么长一道口子,还哎哟哎哟地喊疼呢。如今也不好好养着,非要跟太子出去淋雨……手伸出来我看看,有没有发炎?”
叶帘堂嘿嘿笑着,将右手递出,“林太医,我这伤口早就好了,你那几日的嘱托我都记着,这手啊,是一滴水也没碰,一次笔也没握,养的十分好呢。”
林太医仔细瞧这,看叶帘堂手掌中那道从小指延伸至腕骨的刀疤如今的确是愈合的干净,只剩下浅浅一道痕迹。
“真亏叶大人命好,那刀再深一寸,就要割及心脉。”林太医摇摇头,“如今这疤痕是消不掉了。”
叶帘堂笑笑,“哎,留着才好,日后若有人敢欺负我,我便拿这刀疤吓唬他。”
林太医似乎是被气笑了,松开握着她的手,恨铁不成钢道:“叶大人,你身为文官,先不说手上的唯一的伤竟不是握笔握出来的,就我看大人指尖宛若葱根,连颗死茧都不曾有,真是……”
叶帘堂摆手道:“哎,林太医,和和气气的说这些干嘛。”
林太医甩甩袖子,虚虚指了指她,威胁道:“这个夏日可别再让老头儿我往这东宫跑了啊,你不知道这离太医院有多远,一路过来骨头都快颠碎了。”
叶帘堂嘿嘿笑,拱手道:“放心罢。”
送走林太医,这头太子的小厨房已经送来了午饭。
桌上雪碗冰瓯盛着碗葫芦头泡馍。
肉酥香溢,汤醇馍软。
叶帘堂咽了咽口水,两眼放光,“噔噔噔”从门口跑回案前。李意卿亲自给她递了双筷子,颇有示软的意味。
叶帘堂吃人嘴软,昨日之事本来她也不占理,如今还得求着太子去给皇帝说好话,便顺着台阶下了。
待吃饱喝足,叶帘堂便在翠居一觉睡至了天色擦黑。
她软手软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觉得舒服了不少,便屏退下人去后院温泉浴池里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又用茉莉玉屑将重新熨过的衣裳薰得香喷喷。
夏日闷热,叶帘堂差人将窗户半开通风,用帕巾将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裹住,靠在床头静静看书。
正此时,忽见陶青有些慌乱地走了进来,禀道:“大人,咱家方才见陛下从明德殿出来,此刻往翠居拐!”
“什么?”叶帘堂大惊,正待她起身穿鞋之际,外头已然传来了皇帝内侍潘福尖细的通传声。
内侍侍卫鱼贯而进,叶帘堂低头跪地,只听见有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在她身上投下阴影。明昭帝温和道:“起来吧。”
她战战兢兢站了起来,明昭帝已经自如地坐上了一旁的紫檀木椅,道:“身子可有好些了?”
叶帘堂不敢怠慢,忙道:“回陛下,好多了。”
明昭帝微微点头,将她打量一眼,慢慢开口,“听说前些日子你在宫外打了人?”
叶帘堂心下一惊,心里估摸着是吴津河那家畜给主人告了状,查到她头上来了,便大方承认道:“是那位吴先生对臣动手动脚,臣才……”
明昭帝却摇了摇头,提点道:“新策呢?”
叶帘堂愣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皇帝并不关心她打没打人,他只关心此举对于新策实施的裨益。
相通这点,叶帘堂心下了然,道:“臣是听说,那吴幕僚自傲高洁,若与庶民同列户籍之中,恐有失身份。”
明昭帝轻轻颔首,“士人一向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为志,是断然不肯从云尖儿落下来的。”
“士志于道,却耻恶衣恶食的平民?”叶帘堂轻声笑了笑,道:“他既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岂会以世俗之利禄,乱其高洁之志节?”
明昭帝叹了口气,缓缓道:“叶侍读,自你于春闱策论写下那行‘人人皆可为舜尧’时,朕便知晓你的志向。”
“自那日见你之后,朕便总是翻来覆去,夜不能寐,脑中反复琢磨你之所言。”明昭帝站起身,目光穿过半敞的雕花小窗,凝视着无边夜色,“如何才能行得通呢?”
叶帘堂默默立在一旁。
“自昨日那昭武副尉无诏入宫,闯进雪芸殿时,朕突然就想明白,想通了。”明昭帝回过头,一双眼沉沉盯着她,“朕明白,行不通的。”
“朕对他们偶尔‘宽容’,却被错认成了‘平等’。”明昭帝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朕的确是曾被你描述出的那个平等世间所打动……但,天下绝不可能有纯粹的公平与平等——起码在这里,不会有,也不能有。”
“天道无私,众生皆有机会展现其才,各安其命,各得其所。”明昭帝笑着摇头,“否则,天下乱矣。”
叶帘堂默默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编户齐民,无分贵贱,皆入籍中,此乃平衡之初衷,朕不会改。”明昭帝缓缓道:“此举虽不能尽如人意,但也该给官僚富户一些……不同。”
叶帘堂听了许久,这时才开口道:“制度便该因时制宜,适时调整。臣明白。”
明昭帝见她低着头,问:“你真的明白?”
叶帘堂道:“户籍之制,初意乃在安邦定国,均平赋役。然时移世异,今天既觉行之不通,则变法以应实势,实为必然。”
“如此便好。”明昭帝欣慰地拍拍叶帘堂的肩膀,道:“朕知晓你是人才,不愿与你离心,这才特意来与你说道此事。”
“臣知晓,臣明白。”
“你既想的通,朕也放心了。”明昭帝笑笑,“昭武副尉那边朕会替你摆平,你且放心睡吧。”
叶帘堂行礼恭送皇帝。良久,却没站起来。
陶青急忙上前扶她,见叶帘堂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被他扶在臂间。
他见状,急道:“叶大人!您,您怎么了,可别吓我……”
竟然以“我”自称,看来是真的慌了。
叶帘堂摇了摇头,笑出声来。
陶青脸色顿时“唰”地一下白了,试探道:“大人,大人?”
“是我天真。”叶帘堂淡笑,“竟真觉着,陛下是能改天换地之人。”
“笑话。”她摇着头,“若他真是,史书上怎连他的名都未曾留下?”
陶青慌乱地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大人您疯了?此话怎可乱讲!”
叶帘堂扶着陶青站了起来,吐出一口气道:“罢了,是我一时得意忘形,竟忘记自己脚踏何地,身处何时了。无事。”
她转头,向着陶青笑了笑,“我没事,你去替我将蜡烛吹灭了罢,我有些困。”
陶青应声去做,忽听身后又道:“算了,留上一支吧。”
他回过头,听叶帘堂轻轻道:“也不能一点光亮都没有,否则这夜也太黑了些。”
陶青点头,按照吩咐,将青铜树灯只留下一支开花,阖上门,叶帘堂便静静在房里坐着。
光线晦暗,月光顺着雕花小格慢慢流进,又被成片的花色屏风拦住,溶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她叹息一声,将自己裹进了被褥里。
*
“什么?陛下竟饶了他?”吴津河一时气急,手边名贵的茶器便被拨至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上首坐着的昭武副尉张喆冷冷瞥他一眼,沉声道:“你如今在我府上摔摔打打,是想做什么?”
吴津河自知不妥,只好又腆着个脸去那人膝下跪着,讨好道:“将军,那鼠辈将我都打成那样了,您看,这边脸都还肿着,夜里睡觉都不敢翻身,实在是痛呐。”
“他是太子侍读,皇帝当然偏袒他。”张喆睨他一眼,轻蔑道:“你自己私下处理不好,还指望陛下替你出手?”
吴津河闻言,眼睛一亮,抬头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谁人不知你李氏是我府中之人,叶悬逸他敢打你,便是打我的脸面。”张喆冷笑一声,杏色麒麟服在烛光下淡淡生辉,他从墙上卸一把利刃,刀鞘摩擦间铿然作响。
“你去寻个由头,把他送来我手里。”张喆嘴角浮出一丝笑,“能办得干净吗?”
吴津河跪谢道:“能,能!谢将军,谢将军。”
张喆将他扶起来,露出惨白的牙齿笑道:“你若办得好,本将军便亲自替你剥去他的皮。”
园中一颗老桃残花败叶,风动时便毫无声息地簌簌落下,默不作声地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