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乐誉坐在楼下沙发里发呆。
发呆到一半,iPad从腿上掉下来了,他才猛地回神,伸手去捞,意识还是迷迷蒙蒙的。
估计是深知他起不来,宁松声先他一步醒来后,下楼买了附近的早餐,独自敲了一两个小时的代码,才上楼去轻轻把方乐誉给推醒。
方乐誉从起床到下楼吃饭,再到现在缩在沙发里,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上宁松声双眼的可能性。
Butterfly.
这个单词并不是第一次在方乐誉身上进行有端联想。一堂英语课上,老师拿他的首字母开过火车,让所有人说出含fly的单词,一圈下来,方乐誉被所有人暗暗扫射了无数次。
从此,Fly三个字母深深地刻在了他朋友的心里。
这么多年过去方乐誉已经有些免疫这个称呼了,直到昨晚。
落地灯未灭,暖融融的芒色透在宁松声的眼睫上,打出一道金光,说话时没有经常直视他,方乐誉也莫名其妙地不敢直视他。
等方乐誉头脑风暴,把以前应对的朋友喊他这个单词的戏谑反击从脑子里翻出来时,又在脱口的前一秒忽然反思,对宁松声说套话难免有不重视他感受之嫌。
就在这一犹豫的空隙里,宁松声说:“我关灯了?”
方乐誉便把那些话压了下去,“……嗯。”
这有哪里不对吗?哪里都不对。
方乐誉向来有话直说。话术是包装语言内容的,而方乐誉在言语核心中一向放置的是真诚。真诚地夸人,真诚地骂人,真诚地看不起人。
这种已经对上了人,但会百般踟蹰、犹豫什么话能说、应不应该说的斟酌程度,以前从未有过。
吃完饭,方乐誉抱着iPad说要画画,时针都转了半圈也没见他多添几笔。
把滑落的iPad捡回来,方乐誉删了几个图层,后来干脆退出界面把这个空白页一起删了。退出单独空白页后,其它作品合集一起展露在屏幕中。
其中有一堆是黑白速写,方乐誉点进去要开新图,唰一下一连翻到数十张速写作品,前后左右上下,不同角度的姿态,但脸都是同一张,耳朵有些尖。
方乐誉又唰一下,这次干脆退出了整个绘画软件。
思考顷刻,方乐誉去问亲友:“如果我经常无意识下笔画的就是一个人的五官,我是被他下降头了,还是因为他骨相长得太标致了?”
亲友秒回:“这个症状?我熟啊。”
方乐誉:“是什么?”
亲友:“当然是因为你爱惨了他!”
“……”
“比如我就老画我cp……哎,哎,咋不说话了还,人呢?”
方乐誉早就怒而下线了。
画画不下去,方乐誉就老老实实地刷手机。直到他接到一个电话。
话筒那边喜气洋洋的:“方同学是吗?开一下门,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开门,快递员满脸与有荣焉的喜气洋洋:“恭喜!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我天这么帅一个小伙子,以后可不得前途光明啊,快拿回去和家里人一起高兴高兴。”
方乐誉被他的笑意所感染,道完谢,拎着快递折回客厅:“我录取通知书到了,你编号排在前面,是不是也是今天送到?”
宁松声阖上电脑,“学校那边刚也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去把录取通知书取一下。”
难得有一件好事,去学校的路上方乐誉忍不住把录取通知书拿在手里转了又转,宁松声问:“不拆开看看?”
“等到了学校拿到你的再一起拆,”方乐誉很有预见性,“老师们肯定要合影和拍视频。”
他说的一点不错。刚进附中办公室门,主副科老师就把两个招生门面齐齐围住,冯荣把包裹递给宁松声,肃然的面色上眼底藏着笑意。
“你高中三年的收获,拿好了。”
有老师注意到了方乐誉手里的通知书,招呼两人一起拆开,抽出,展平。
薄薄的一层纸面,同样的设计印花,两张通知书叠放在一起,两个名字同时映在其上,被老郑抓拍下来。
方乐誉同学。
宁松声同学。
“把它拿起来,”语文老师招呼两人,“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都合个影,你俩站中间啊,孩子站中间,贴近点。”
说着她抬手,把两个人往中间一拽,肩膀同时在对方的肩膀上砸了一个藏在衣下的红印。
隔壁科研组的老师笑着帮忙拍了十几张,等方乐誉脸都快笑僵了,才把照片转过来:一群科任老师的簇拥中心,两个少年捧着通知书,安静地微笑。
照片里,两张齐齐整整的录取通知书摆在一块,不仅美观,战绩也十分辉煌,老郑越看越满意,大手一挥:“今年招生手册上版头把这张加进去!”
老师们看见通知书了就容易热情,方乐誉和宁松声好不容易从请吃饭和送开学礼的浪潮退出来。
站到校门,方乐誉把通知书顶在额前遮阳,“机票几点的?”
“下午六点。”
“现在带你去吃个饭,然后回家拿包,赶得及,”方乐誉习惯性往旁边一抓,在熟悉的位置抓住了熟悉的手。
握住那瞬,宁松声没有反应,但他的手臂肌肉下意识抽动了一下。
方乐誉察觉到了,他眨了下眼,在余光里迅速瞄了眼宁松声的表情,手依旧没有松开,“走。”
烈日之下,两个鲜亮浅色的背影在阳光底下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我报驾校了,争取开学前把驾照拿到手,到时候不用我妈接送,我自己开车去机场。”
“不带带我?”
“你之后还回来?”
“还要收拾一些行李,有些衣服没带够。”
“那可以啊,只要你敢上我车……”
方乐誉上车后,随手发了句消息给Niiv:【哥哥,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以后去京北读书啦,你再不回华海,我俩可能就见不了喽?】
片刻后,Niiv回复:【我的学校也在京北】
方乐誉挑高眉毛。
那边断断续续地输入中很久,半晌,只发出来一条。
【如果你想,我们会见面的】
车轮向前驶去,消失在滚着热浪的十字路尽头,水汽蒸腾,向蓝天扑去,勉强摸到了飞机爬升到云前的尾巴。
夏日的晚霞是骤然渲铺了整个苍穹的蜻蜓翅膀,轻盈地点在后视镜上。
方乐誉一手扶着方向盘,看也不看,随手一撇,把它驱飞到另一边的天际。
十几天来练车练得有点烦,方乐誉不想拿这些小事和宁松声说,就把琐碎全倒给了Niiv。
【踩离合踩得快没知觉了,疼死我啦……[崩溃]】
【还没排上队练车,好烦,热死我了,休息室的空调都救不了我了[哭哭]】
【倒车入库压线了又被教练骂了,哥哥你哄哄我……QAQ】
这些还勉强在Niiv面前装着脆弱,之后方乐誉练得越多,打起字来偶尔会忘记维持人设。
【驾校的蚊子怎么能做到又多又毒的?一圈下来车没练到,先公益捐献了200cc】
【模拟车的方向盘像个石磨我没说假话】
【待会儿就科三正式考了,交手机不说了】
等方乐誉意识到说出的话不太妥当时,对面的Niiv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般,集中在一个时间段里一句一句地回复他。
他好像真的以男朋友的身份自居了,认认真真地履行着责任。
【晚上泡泡热水,多走几步】
【[转账]拿去买两台小风扇,一手一个,再去便利店买几块冰袋备用,别中暑了,我叫跑腿给你送药,还是留你教练电话】
【宝宝别委屈,你已经很厉害了,谁能比你练得又快又好?】
【[订单截图]驱蚊喷雾十分钟后送到驾校门口,有空的话取一下】
【宝宝你能把石磨推起来也相当厉害了】
【现在考完了吗?】
方乐誉考完了科四,取到手机才看到这条消息,随手发:【考完啦[萌]】
【哥哥我考完证了,这次能不能和我见面了呀?】
好半天,Niiv都没有回复。
方乐誉撇了下嘴,Niiv对方糖可以说是任劳任怨,说一不二,但一提及奔现那边就不出声。
奇怪,人渣网恋不就是图个奔现吗,他为什么一拖再拖?
方乐誉从不在Niiv的事上琢磨他的心理,转头给宁松声发:【今天阳光正好,和教练一起领了个证】
宁松声秒回:【?】
一张漆黑的证件甩进聊天框,方乐誉:【怎么样,这个证权不权威?】
隔着屏幕方乐誉都能想想到宁松声失笑的表情。
宁松声:【嗯,真厉害】
方乐誉:【谢谢,确实是我应得的】
拎着驾驶证出考场,徐卿思女士今天休息,于是方乐誉难得坐进了亲妈而不是出租车里回家。
徐卿思:“你爷爷说拿到驾照就转你名下一辆车,喜欢什么车?”
“啊?”方乐誉抽空想了想,“我都行,你们定。”
“我不在的时候,暑假过得怎么样?”
不知想到什么,方乐誉唇角一弯:“挺好的。学也学了,玩也玩了。”
闻言,徐卿思在后视镜里望了他一眼,但方乐誉没有察觉,还在津津有味地和谁聊着天。
突然说:“妈,开学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去学校,我把票订在我旁边,你和爸爸的我订在前一排,行吗?”
“可以。”徐卿思问,“哪个朋友,班里的吗?”
如果是亲近的那几个,方乐誉会指名道姓地说“宋亚卓”“陆昕”“洛简”,说“朋友”,证明徐卿思不认识。
“隔壁班的,你可能给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记得他的名字,”方乐誉说,“叫宁松声。”
去给方乐誉开家长会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了,但徐卿思连个顿都没打:“记起来了,经常蝉联你们年级第一的那个小同学。”
方乐誉丝毫不意外她有印象。在徐卿思眼里,成绩只有第一,和方乐誉的排名,宁松声常年第一位,不被徐女士记得才怪了。
徐卿思:“我记得曾经我让你和他多往来,你拒绝了。”还说过聊不来就是聊不来,我和宁松声就是凑不到一块去。
方乐誉咳了一声,“……还有这回事啊,我都忘了。”
“后面熟起来了?”
“这个暑假熟起来的,我发现他人其实挺不错的,”方乐誉说,“家里离异,父母都不关他,所以我才拉着他一起走的,妈妈你到时候别露出什么不对劲。”
徐卿思:“嗯。”
临开学前几天,宁松声结束了手里的工作,飞回华海收拾东西,方乐誉偶尔过来当监工。
说是监工,其实就是坐在空调房的床上,一边啃碎冰冰,一边发着呆看宁松声叠衣服。
宁松声收拾间隙抬头看他一眼,“别吃太多,像上次一样难受到发烧,又要去输液。”
“这怪我吗?”方乐誉又嗦了一口冰,“你家碎冰冰快把你家冷冻层那一抽屉都挤满了,我分了一半出去,勤勤恳恳地吃,才能在今天把最后一根收尾得好不好?”
宁松声无奈地低头,“是,怪我。”
方乐誉坐着脚也不老实,往宁松声的膝盖上撞了一下,“买这么多碎冰冰干什么?”
宁松声:“老板送的,我没想买。”
“噢。”
报道那天,方乐誉和宁松声分别从家里出发,在机场会合。
“这是宁松声,我朋友,”方乐誉给徐女士和方先生介绍,“和我一样,也是姚班的,特别优秀。”
宁松声见了长辈,不知为何有些僵硬,但还算大方,礼貌地问了好,“叔叔阿姨好,我和乐誉之前在附中是隔壁班同学。”
这话方乐誉早就说过,而方军文像第一次听见一样,笑了:“这么巧啊?乐誉,之前怎么没和松声一起玩啊?”
方乐誉靠到宁松声身上,“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嘿你这小子。”
嬉笑间,突然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松声。”
那是一道沉静的女声,光是听声线,就很镇静,柔婉悦耳。
宁松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转过头,对上不远处穿着小西装的女人。
方乐誉微微站直,眉头轻轻皱起。
这位女士的下半张脸,和宁松声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身旁的宁松声低声道。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