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现在相信拉斐尔给他的留言稍微有那么一点可靠。
于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为自己施加了过量的加护,再度溜进大花园,决定去找一找曼克。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身后,有一道暗淡的痕迹如影随形。
赫米埃·佩尔曼贴着墙根,从兜帽之中露出一双眼睛。
这看上去年岁颇久的连帽大斗篷还是临走之前,那位厚道的管家夫人所赠予他的。据说上面缝着某种能够根据环境改变颜色的魔法——管家当初将这衣服给他的意图未可知,而他现在用来跟踪瓦伦。
可是,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勇者会想到做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儿?
众所周知,没有一个人会特意挑选夜晚的时间,然后在陌生的府邸之中乱逛——那意味着居心叵测。当瓦伦自认为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并恰好撞进赫米埃眼底时,这条规则再度得到了证实。
更何况,瓦伦——或者说瓦利菲斯——说到底,他是一个魔王。
赫米埃于是追了出来,看看这人究竟想要玩什么鬼把戏——他自认为自己的推理相当严密,确认似地点了点头。
绕过三处回廊,他眯起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绕过昂首阔步的卫兵,然后闪进一片片鲜花之中。
卫兵们兀自昂首阔步。
他有些奇怪——好像除了自己,谁都看不到瓦伦似的。
而按照这段时间以来普遍的观察,瓦伦是一定没有可能对他格外诚实善良的。
那么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
赫米埃皱起眉头——勒拉卡湖底的警告仍然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原本他只以为那只冷漠无情的精灵是在试图说谎报复他的质问,而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跟上瓦伦也带着些这个原因。细细想来,魔王决不会无缘无故就跑来向打败过他的敌人求婚,这家伙一定在他身上有所疑虑,或有所需要——说不定还了解他自己都未知的一些有关的秘密。
因此他扣好帽子,像一只飘忽魔精那样附着花枝,跟随在瓦伦周围。
两人互相似乎都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就这样各自心怀鬼胎地,慢慢地一同散着步。
毫无疑问,此刻,一个静谧的夜晚,黑暗中传来一缕一缕悠远而神秘的香气。
那像是一条泛着梦一样的细碎银光的丝带,赫米埃抬起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看黑漆漆的天空,莫名这么想着——又可能,是一条朦胧地蜿蜒着的小蛇,正吐出它那青白的舌头,然后突然之间朝他眼前一探——
一双白皙到有些透明的手拎起了他的斗篷领子,声音有些刻意表演出来的飘忽不定:“……亲爱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是刚刚还隐匿在一丛卷棘草之中的瓦利菲斯。
“——!”紧张让赫米埃无从冷静——他觉得他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好让自己不要大声喊叫,“你做什么,魔王?魔王。”
他居然用了反问语气。
达到目的的瓦伦不作任何解释,只是笑着眨了眨眼。
于是被惊吓的勇者的脸很快瘫了下来,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细小的衔信鹰尖叫中看着瓦伦。
“你怎么发现我的,”他平淡地问,他知道这人利用魔力能够做到很多他压根想象不到的东西,因此对自己的暴露无所挣扎,“你来这里做什么。”
魔王轻佻地勾起嘴角笑了笑,背过身去。散下的长发飘摇着,耳坠反射出刺目的红光,简直像是一个挑逗了:“我来看月亮。你看,这月亮……嗯……啊……很漂亮,对吧?你能懂吗?”
一时之间他没能想起足够多的形容词——有些尴尬。
赫米埃耷拉着脸:“我不懂。你可以去房间里看月亮。曼克为所有人都安排了一个大镜筒。”
“嘿!”瓦伦煞有介事地举起一根手指,“这就是所谓仪式感。你得多接触接触社会,亲爱的,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个没有仪式感的世界,那么他会丧失很多乐趣。你要知道,仪式感是非常重要的。”
“是吗,”赫米埃听见那些讨厌的尖喙大鸟又开始嚎叫,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好的,仪式感。比如说,用不大的脚底板走过八百个马车连同马那么长的冰川。”
“……”
瓦伦把头偏到一边去。
“还是说,多……”
他忘记了这个例子究竟是什么,于是像法罗学习,把话说了一半故弄玄虚。
果不其然瓦伦中计,开始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
衔信鹰高声嘲笑他们。
等等。
“这鸟叫得似乎有些多。”瓦伦停止装傻,警觉地抬起头,“有人拔了它们的毛吗?”
一般来说,衔信鹰是一种温驯而不太喜欢经常叫唤的鸟类——例外通常只出现在它们被拔毛或主人遇袭的日子。
曼克出事了?瓦伦把赫米埃的兜帽往下一摁,示意他跟着往前走:“我们去前面看月亮。”
赫米埃没有听清他的鬼话,只是对他的举动感到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玩我的帽子。”难道单凭我的头发已然无法满足你了吗。
瓦伦大踏步往前走,轻飘飘的一句话逸散在风里,刚好被赫米埃听见:“如果可以我真想给你找找镜子——你知道我是究竟怎么能够发现穿着变色斗篷的吗?”
赫米埃问,说实话他有点纳闷:“为什么。”
“你的帽子,”瓦伦放慢脚步等他,眼底沉淀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最上面没能拉紧,一直露着你的额头。”
当然,裸露的不止这一点。
“……”
赫米埃可疑地沉默了。
然后将帽子严丝合缝地捂紧了。
衔信鹰的尖叫更加剧烈,一个愈来愈清晰的指引。就在这样一片连绵不绝的指引之下,淡黄的月光与层层叠叠的碧绿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抹冷淡的颜色。
有人——直觉让赫米埃警惕地往后一躲,顺势回头,看见高耸的尖塔,顶部似乎是个中空的大房间,其中充斥着变幻的灰棕白色。
“鹰舍。”瓦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检查你的背后,反应很及时嘛——那可是个好地方。没了它,整个科里克特的魔法通讯网络都得‘嘭’地一声消失。”到了那时,所有的八卦小报只好乖乖烂在曼克的仓库里,等着来年长出一堆又一堆豆子苗。
“我小时候,”赫米埃从一片锯齿形的暗紫色花瓣背后观察不远处的乌珀,“每当遇见继母时就会这样做。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准确来说,只有当他的继母生气时,幼小的赫米埃·佩尔曼才会选择这样做。但事实上,根据赫米埃的判断,继母几乎每天都在生气。因此他必须每天都躲起来,防止挨一顿打。
瓦伦没有听说过勇者的过去,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可是一时之间没有追问。因为那个人——从颜色可以看出,他是乌珀——开始缓缓地移动。
月光照耀,如影随形。
这时他们才发现,在乌珀那层如同雾一般的蓝发之下,是一把造型相当诡异的藤椅——环绕着它的是一圈又一圈锐利的暗绿色木刺,哪怕连本应提供给人落座的位子都不例外;每个木刺的尖端都颤颤巍巍地开出一朵鲜黄的花朵——更加奇异的是它们只有两片花瓣,紧密地合在一起,像是鸟类的喙。
一阵风吹起乌珀的长发。赫米埃惊悚地发现,失去了那层掩盖之后,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千疮百孔。那无数个或大或小的血孔中没有一滴血,却弯弯绕绕扭动着钻出数不清的带刺的藤蔓。
这时恰好瓦伦贴在他耳朵旁边说话,哪怕是勇者也不由得一激灵。
“你发现了吗?”魔王带着轻轻笑意的钻进他的耳孔,“我们走错路了。”
赫米埃皱着眉仰了仰头,避开瓦伦的气息——这使他很痒:“没有。这里是花园。”
瓦伦却摇了摇头:“也许你可以抬头看看。”
头上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东西。赫米埃确信瓦伦又在耍他。
“那好吧,低头,”瓦伦的声音离开了他的耳朵,“看曼克。”
赫米埃不想看曼克。
“我判断你又在戏耍我。”他说,坚持不低下他高高扬起的头颅,“别指望我上你的当。”
“……我没有戏耍你。”瓦伦无话可说,“我真的没有。你要知道,我是一个真诚的人。”
赫米埃冷笑一声:“是吗。”
其实你连人都不是。
他刚要开口,瓦伦捂住了他的嘴巴。
——然后把他的下巴往下拽。在那一瞬间赫米埃觉得自己的下巴要永远的与它朝夕相处的兄弟们说再见了。
疼痛令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听着瓦伦那讨厌的声音:
“亲爱的,你难道就不想低下头看一看,有什么正在对着你的眼睛吗?”
鬼使神差地,赫米埃低下头去,与此同时,眼珠上移——
一张苍白的,深深凹陷的大脸猝不及防地占据了他的所有视线。
大脸上嵌着两颗金黄色的眼珠,此刻正紧紧盯着他。
赫米埃瞳孔猛然放大。他觉得自己用尽了本来就不算太多的素养来维持自控力——总不能吵到别人睡觉。
可是他的下意识令放在佩剑红宝石柄上的手缓缓握紧,预备随时将它拔出来。
而提示他的瓦伦却像只是看到了一朵花那样冷静。
“你好呀,曼克先生。”他作出很温和的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