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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黛陌一直不肯回去，一来的确是招魂铃的原因，二来已经答应了生死纸帮忙建观，她不想反悔。

生灵如果在主观意识层面不选择同意，徐判官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真的找鬼差硬生生架她回去。

此刻正有十几只鬼卒在道观里忙前忙后地搬掉杂物清理积年的尘埃。

由于陆迥早已死去，道观在一段时间内失去了打理和修复。

这座道观浑身散发着将倾未倾的气息。观身破败不堪，残垣斑驳，裸露的一副木质梁架也被雨水侵蚀而腐朽，青瓦屋顶好几处塌陷，透过破洞能望到黑雾弥漫的天空。

鬼差将这个破旧荒废之地一点点拆除，留出空地做接下去的规划。

不出半日，外头运来了石料，石头一放，大片天光即刻被掩盖，用来建观的三生石最小一块也足有数人合抱之宽，堆叠一起如一块矗立的墓碑，朝底下投来一片冰凉的阴影。

风细细拂过“墓碑”上的刻痕，大多是过往生灵镌刻的名字或者是留言。

道观内，徐判官一直望着供台上那块专用以供奉的石像，表情若有所思，石头上新长出的两三道刻痕，正在注目之下深深浅浅地变化着。

过了许久，徐判官才回头让鬼卒尤其看好台上的石头。

之后便要动身回冥界，她走出门口又折了回来。

……差点忘了这个人。

门口，江黛陌抬头正望向遮天蔽日的石头，很想好好看看三生石上的刻痕，魂灵到底都会刻些什么。

她转眼注意到判官鬼投来的目光。

徐梓瑞并没有急着催促的样子，相反，要再带她去冥界走走。

这只鬼说，大可提前铭记一下今后永远要常走的路。

江黛看着她无言。觉得这只鬼好能期望，好有信心，好会先斩后奏。

这样一来压力一下子全部给到了江黛陌。

她猜要是今生今世没能成功化鬼，徐判官大抵是会活吞了她。

凭刚才那句无耻到冒冷汗的鬼话来看，下场可能不止那么简单。

不过下意识又觉得，鬼都喜欢吓人，说些恐吓的话也是鬼擅长的，鬼知道鬼话到最后会不会应验。

目前来看，鬼差没有上天遁地之类的特殊能力，至少在搬石头方面也和人一样会被砸到脚然后惨叫。

不吃不喝没日没夜敲石头，肉身照例会加速衰竭被累死。鬼唯一异常的一点是自由穿脱的肉身皮囊很多，活活累死几具躯体好像也无关痛痒。

似乎是帮忙建观的鬼卒还不够多，此刻又乌压压地上来了全新的一批。

“你是怕我被其他鬼差注意到，他们会起疑？”江黛陌看着新一批的鬼卒，问她。

徐梓瑞神情冷淡地说，知道就好。

所以徐判官这次没有急着回去，反而打算一直监视，直到她彻底滚蛋为止吧。

毕竟这里都是冥府的鬼差，江黛陌身上鬼铃的回响如附骨之疽。

相信鬼也能听到。

招魂铃放在冥界是一种用来测量魂魄距离的工具。

哪只正经鬼没事会把卖九块九毛八两条的铃铛戴在身上，还一次性双手双脚戴四条。

四条铃铛的声音足以干扰到其他鬼。

只因鬼差要谨慎地避免交互，所以才装作充耳不闻。

**

第三次踏进冥界，江黛陌心情复杂。

因为除却亡魂，辗转于阴阳两界之路的鬼差，大多是游神和拘魂。

现在已经有鬼告知你，你未来一定会做一个偷窥狂或是杀人犯，不要挣扎结局跑不掉的。

放在人界怎么看都是咒人不得好事的话。

从鬼门关通向血盆苦界，黄泉路上鬼铃阵阵，她暂以一只阎王鬼的模样也没有吸引到任何一只鬼差的目光。

江黛陌事先拿掉很多碍于行动的饰物衣物，尽管如此，泠秋月这具肉身的扮相仍很浮夸，但竟没有让一只鬼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

徐梓瑞于是透露，各路十殿轮转阎王负责雕像，这类鬼的形象通常会被弄得很瞩目。

为的却不是吸引目光，而是同其它鬼种区分开来，好让其他鬼差见到这些阎王都晓得避让。

毕竟轮转阎王几乎是极少会被投进轮转的鬼，除非逼不得已。

因为其魂器专门用于储存世间一切能被感知到的信息，阎王鬼体内的记忆碎片太杂，涵盖深广，稍有差池——比如说被生灵狠狠撞到，或是被暴打一顿之类的，就足以给阎王鬼体内留下一块极深刻的记忆碎片，而造成其原因的生灵又被拿去记忆清洗焚化了……

包括阎王鬼的灵魂受到强烈刺激、撞击，致使大片记忆碎片散落在四处寻不到，被被的生灵控制住。

以上后果都很严重。

所以鬼差对这类鬼都是极小心的，阎王鬼尤为不能被刺激到，最好别碰，至少大多鬼差用余光捕捉到就能立即明白，然后忽略，当他们是空气。

而轮转阎王鬼本身也会很小心地避让，会自发避让人界处于轮转的实体生灵和某些特殊的亡魂。

路上鬼差行路匆匆，低头默不作声只在意自身的步伐，步伐都极轻，很识趣地保持很远的距离。

大概只是影响微乎其微的鬼魂在江黛陌周围穿梭。

那股氛围当时只觉有些诡异跟不同寻常，在此过去很久后的江黛陌才有所回想，那叫死气。

“如此一来的话……”江黛陌思索片刻，“其实从刚刚阎王鬼留下皮囊起，你就能无需顾虑我会被鬼差发现了。”

“不，有很多顾虑。我没能封住你的嘴。”徐梓瑞紧接着说，换了一张阎王鬼差的皮囊也不能保证骗过全部的鬼差。

尽管身边的鬼个个都跟死了爹妈的吊丧样，但没有一个是耳聋的。

鬼差是很希望冥府身边的鬼差被投进轮转，好像被投进去的鬼越多，自身就会越安全一样。

徐梓瑞说，这条路这么长，要走很久，有足够的时间将心里话说出来。

而且当初给她身上系招魂铃，确实是一时兴起，就算江黛陌亮出身份，说清她到底是哪个区的生灵，现在又在哪个区，徐判官也没什么好说的。

江黛陌听了摇头，“我说了，从一开始就对这种事没有兴趣。而且你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对吗？”

徐梓瑞停下了脚步很认真的看着她，“真的？”

“我知道你对做鬼的执念很深。"江黛陌说。

“是特别的深。”徐梓瑞补充，“我的双亲也是判官鬼，他们被投进轮转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会做出那种蠢事，并且一度想把名字从生死簿中抹除，不想再看到所有有关他们的痕迹。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蠢事好像也降临到我的头上来了。”

江黛陌随口一问，“那你的双亲是怎么被投入轮转的？”

“做错了事，被一只鬼差揭发了。”徐梓瑞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往事不提也好，放在冥界再寻常不过。”

江黛陌闻言，“放心，虽说解开招魂铃的事这一世都不可能了，但如果心里感到不平，我早就该说。单凭一点，就可以原谅你当初对我所做的一切。”

“哪一点？”

“你没让阿空枉死，并送了他一副新的躯壳。”江黛陌静静地看着她。

徐梓瑞有些纳闷，下意识问道，“谁？”

“我答应过，他绝不能比我先死。”江黛陌神情愈发坚定。

徐梓瑞看着她回想……良久，才想起来那个胆小鬼的模样，就像脑海中一块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重新被翻涌上来。

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深知根本没有救，生死簿写明了死期，阿空本来就不该在这时候死。

那么主观上说，是不是应该感谢江黛陌手下留情，但客观上说，她的身上从来就没有作为一只鬼的资质。

徐梓瑞索性象征性朝她笑了一下，颇有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江黛陌见状，心底颇有略微的发毛，这鬼要干嘛。

不过徐梓瑞很快恢复无精打采的模样继续行路了。

只是觉得，无论过去了多久，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一人一鬼出了苦盆血界。

来到插满废弃路标牌的野坟地，萧瑟的风里，徐梓瑞动作熟练地转动某处的一根路标牌的柱身。

顺时针或逆时针转几次，对着标牌狠踹了十下。

这时的江黛陌已经来冥界第三次，前两次是白无常领她前来，作为亡魂被稀里糊涂的拉来的时候，也能隐约知道点什么：踹一下指针会指向一殿，踹两下指向二殿，以此类推。

现在徐梓瑞踹了十下，那就是去十殿轮转。

上面的铁标识箭头缓缓转动到一个角度，十殿的标识指向了道路的某个方向

路上，徐梓瑞很少主动开口，只是走，但江黛陌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她可以将所有有关冥界的信息悉数透露，似乎早已一心认为江黛陌是一只准鬼。

十殿轮转司。

一口迷魂汤锅此时就矗立在门口。

锅身庞大，四周架设高耸的云梯，从远处看，鬼卒宛如黑蚁般忙碌，攀上爬下，将一把把药粉抛洒进浓稠的汤液中，随之用沉重的铁仗搅拌。

那汤色深邃，如墨如血，蒸腾起大片如梦似幻般的白茫云雾，似乎时而夹杂一丝清苦的草药香，时而又似酒非酒，偶有瞬间的甘甜……由千百种气息交织一起，就在嗅觉刚要捕捉的刹那，味道便迅速淡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江黛陌到最后也形容不出来这个气味，这口锅如此巨大，撒药的鬼卒与之相比如沧海一粟，见状第一个想法是，至今就没有哪只鬼不慎掉进去过吗？

刚想至此处，真的见一只鬼卒一头栽进沸腾的锅里。

江黛陌旋即转头问她，“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徐梓瑞说。

“有只鬼掉进去了怎么办？”江黛陌问。

徐梓瑞说，“很好，掉进去了就是一味药。”

只见锅边的鬼卒面不改色，手仍继续机械地不停搅拌。

“……”江黛陌心想，真是好随便的药，“那这孟婆汤里到底放了什么？”

徐梓瑞会告诉她，“凡是被幽冥火湖的火光照耀过的死物，就是药。”

“如此一来，冥界的所有的鬼差本身也都是药，因为这些鬼差经常在幽冥火湖畔行走，是很难避开火光的。药材搅拌药材不危险？”

徐梓瑞继续说，是皮肉为药，灵魂却不是，就算鬼卒一头栽进去，毁得不过是一具皮肉，相应的灵魂也会同记忆分离，届时再重新组装回去就可以了。

而且鬼差早就发觉，不光是生灵的皮肉，孟婆汤的药多了去了，那张卷轴似乎永远都列不完。

只要世间一切眼所见、能触摸得到的死物，经由幽冥火光哪怕半秒的照耀，都能化为一味药引。

徐判官说着已经带她迈入云雾中，进了十殿，开始寻找去往奈何桥的路。

江黛陌不由得跟紧，她愈发看不清脚下的路面，听脚步落下会传来的回响声声错落，似乎那声音只是来自地面自发的呼吸。

十殿轮转司的地面应该也是有被注射过灵魂。

远处，天边的雷声时断时续。

从云雾的缝隙间窥见那些巨大药箱几瞬，数不清的格子抽屉自动开合，仔细听每一格抽屉开启的声响间，便传来微弱的气息，像是被封存许久的恶灵低语。

江黛陌路过之际，不禁想起黄泉路上，好几座镰刀钟摆一刀接着一刀地读秒声，想起鬼巨人树脉之上，那张生死纸同她说过的话，忍不住问及，“我听说，这些被关进死物中的灵魂都是罪大恶极的，是犯了什么错？如果同鬼差被投放进人界轮转相比，哪种更为严重？”

“当然是关进去的惩罚严重些。”徐梓瑞说，“被投进轮转，记忆会被完全清洗干净。但能被关进这些死物之中的，都是孟婆汤已经对他们失效的恶灵。”

“到底是什么记忆才会无法遗忘？”江黛陌不明白。

徐梓瑞告诉她，还是别知道的好，不然也得被关进去。

“三生石里也能放入灵魂？”江黛陌继续问。

徐梓瑞说可以，灵魂附着在三生石上，还能帮助减缓石头的风化速度。因为每一笔落在石头上的刻痕，会被附着的灵魂感知，化为清晰的疼痛，生灵很难将深刻记忆遗落进潜意识里，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