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照景站在原处,权澍继续往外走。他看着她的背影,眉头上蹙,喉头发紧。
像有人从头顶浇了一盆温热的水,而他所有无动于衷的表象像是蜡衣,一点点融化剥离。
他叫她的名字,“权澍。”
他想说一句谢谢你。他看到前面的她回过头来,表情先是疑惑,旋即皱眉变了脸色。
他还在想权澍为什么忽然生气,然后天旋地转,他重重地向前倒在地上。
……
容照景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晚上。他睡在舒适的床上,身上干爽洁净,房间里开一盏旧式的琉璃小灯,权澍在他床边扯了一把椅子坐着。
她穿了一件毛茸茸的,宽大的棕色睡衣,帽子拉起套在头上,上面两个圆圆的耳朵。坐着的样子不怎么端正,一脚放下,一脚曲起来,踩在椅面上。容照景看她棕色的长卷发从帽子里垂下来,想,她像一只小熊。
昏黄的灯光下,容照景的额前发着烫,整个人的反应比平时还要慢,眼睛被烧得雾蒙蒙的,没发现自己在直直盯着权澍看。
权澍叹了口气。
她将椅子拖近了一些,膝盖和容照景的床外沿贴着。容照景的手放在被子外面,苍白,修长,腕骨突出来,明明是男人的骨骼,看起来却莫名的纤细脆弱。
她看了看那双手,最终没有将它们握着。
她说:“容四,你发情期到了,为什么不说?”
容照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艰难地消化这句话。等终于想明白了,他陷入了巨大的羞耻感之中,抬起一只手臂将眼睛挡着。
“抱歉……”他的耳朵红得像是能滴血,“我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时间,也不太规律。”
没被标记过的Omega的发情期在一月到三月一次,个人差很大,但是大多规律。被标记过的Omega则会在Alpha的信息素引导下发情,不再适用于之前的周期。
因为和宋从雪的关系急转而下,他已经半年多没有热潮了。本身他就不是欲/望重的人,之后更是如同行尸走肉,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方面的问题。
好在被标记过的Omega就算发了情,对于周围的影响也不那么大——他们的信息素只能被自己的Alpha感受到,别人能闻到的,只有他们alpha留下来,仿佛标明领地的气味。
……这样的味道 ,一般会令其他的alpha厌恶反感。
容照景自己没有自觉,对于权澍而言,他身上散发的脂粉香厚重,廉价,充斥着原主的虚伪和谄媚。
权澍是最顶尖的那系Alpha,宋从雪这种低级Alpha的气味让她想起小人的挑衅和示威,却出现在她的居处,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此时她最根本的冲动,是伸出手,将气味的来源剜去了,还这个房间一个清净。
但是她没有露出任何被触怒的样子。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容照景,表情里有一些难以为人察觉的难过。
“……钱叔给你吃过药了,不过你也知道,抑制剂没法解决根本问题。”
在被标记过后,能够彻底平复Omega热潮的,只有作为标记者的Alpha。所以她问:“你要联系她吗?”
容照景想明了“她”是指谁,心下一阵反胃,摇了摇头。
权澍沉默了一会儿。容照景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了他的额发,动作很慢。
这样的动作该是越了界,但是在这个场景,它发生得像是理所当然,自然到容照景都没有多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句:
“容四,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容照景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将遮脸的手臂放下来,撞上权澍的一双眼睛。
她背着光坐着,睫毛黑而长,眼睛像是夜色下平静的湖水。
湖水很深,看不清里面盛着的东西。
“你别开玩笑。”容照景喉结上下一下,干笑了一声:“万一我当真了呢。”
权澍又看了他几秒,忽然懒懒地笑开,变回了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权澍。
湖水的水面也像是被投入石头,散成了荡开的一片。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开玩笑?还有可能是我对你一见钟情,然后苦恋了十几年呢?”权澍伸了个懒腰,帽子上的圆耳朵抖了抖:“终于等到能上位,你怎么就不给个机会?”
容照景看着那对圆耳朵,眼神软化了一些,失笑道:“还有什么?你继续说,我考虑考虑。”
“比如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的信息素好闻,我内心十分感动。”
“还有呢?”
“比如你画的画让我惊为天人,魂牵梦萦。”
“……我听着。”
“比如你颜正条顺,我可以给你买衣服换着穿,好像装扮娃娃。”
“……嗯。”
“再比如……”
……容照景没想过,这极度糟糕的一天,以被宋家人扫地出门开始,却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在这天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记起有权澍这个人存在。而在这天的末尾,他却在她身边,莫名地感到安全,眼皮逐渐发沉,要陷入黑甜的梦境。
“睡吧,容四。”权澍最后这么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曾经碰过他前额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那双手柔软,比他发热中的体温略低一些。
他沉沉地,沉沉地睡过去。
……
人一生的际遇很难被预测。容照景没有预料到容家的衰败,也没有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与权澍结婚。
——在高热和热潮一起过去之后,容照景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给权澍添了多少麻烦,面色苍白地走进了权澍的书房。
权澍没理会他那些客套的说辞,只递给他几页纸。
容照景接过去读下来,下意识地觉得这是某种玩笑,抬起头看见权澍的表情,却不敢这么认定。
“为什么?”他问。
“我那天说了那么多,敢情你是一件都没听进去?”权澍挑眉看他,做惊讶状:“可以啊容四,你很有当负心汉的天赋。”
容照景完全吃不准这个人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又是在认真,只能把手上的纸页捏紧一些,反复看着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份协议。上面清楚地写着,权澍希望与他结婚,并为他提供相应的经济援助。作为回应,他应每月为权澍画一幅画,画幅不限,画材不限。
这是大意,其他则是这场协议婚姻的实际运作方式——占大头的是他们两人的财务在结婚后的安排,剩下来的是一些实际操作的限制:比如在婚姻存续期间,两人不必发生亲密关系,如有任何超出寻常友谊的动作,必须出于双方明确的同意;又比如出于对协议的尊重,两人不应在婚姻存续期间与第三者产生亲密行为,如有越界,则婚姻关系即时作废,诸如此类。
容照景憋了许久,最后还是无法,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权澍没再调笑他,只靠向高背椅,说:“也算是各取所需吧。你画你的画,我拿你的画去卖钱。再套个结婚的名头,宋家那群臭虫不会再来烦你,我也不用再忙着应付倒贴上来的Omega。”
这个逻辑破破烂烂,但是也能勉强成立。然而这个交换条件对于容照景来说很好,对于权澍则似乎不然。容照景皱着眉,最后问:“能让你情愿假结婚……倒贴你的人,真的那么多吗?”
权澍惊叹于他的脑回路:“所以你怀疑我的魅力是吗?谢谢你啊容四,下次有人上门,我一定让你亲眼看看。”
容照景还是迟疑。权澍以为是他真的抵触,等了半晌,慢慢收好笑容,已经要准备收回这份提议。
但是容照景最后开口道:“除了给你画画,我能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吗?”
权澍怔了一下:“……当然。”
“每个月用的画材有限制吗?费用呢?”
权澍皱了皱眉:“容四,你……”
容照景还是坚持地说下去:“我习惯自己做画框,对画布也很挑剔,这不是一笔小费用。参照物,模特,这些要去买去请,如果你对此有意见的话,要先说出来……”
“……容照景,”权澍打断他:“你为什么会觉得——“
——我付不起这些钱?
她的疑问是反问,是觉得容照景像是突然钻进了牛脚尖,变得毫无必要的固执偏执。
但是当她看见他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容照景的眼神破釜沉舟,又带着些绝望,看着她的神情,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笨拙又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权澍蓦然想起,容照景从宋家离开,最后带出来的是一张画,而不是画箱。
……他大概已经付不起画材的钱。
可叹容四从小如月亮一般被人捧着长大,只要他愿意,有的是人愿意拿金线银线织成的锦缎让他写画,最后他却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难看地和她坚持,与假想中的困境对峙。
既然不是容照景的错,又怎么可能再怪他。
于是她说:“你需要什么,要买的,要雇的,都可以自己安排。在二楼有我哥哥生前用过的画室,你可以看看有什么能用的。”
容照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听到“生前”两个字,终于从脑热中冷静下来,不知该做何反应。
权澍垂下眼睛,遮掩了眼底的情绪:“他走了有十年了。我经常请人打扫,你不要介意。”
容照景下意识把时间比对了一下,旋即意识到,旁人说权家出事的时候,正好是十年前。
他终于得到关于那天的答案,却是在这个情况下。
权澍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手指的指节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低声道:“如果你确实愿意的话,有空的时候,可以在协议上签个字。”
“到什么时候为止?”
容照景忽然发问。
权澍抬眼看他。
容照景继续道:“协议到什么时候为止?总不能是一辈子。”
权澍望着他数秒,最后笑了笑。
“确实,得定个期限。你觉得到什么时候合适?”
容照景没有太深的思量,一个数字脱口而出:“……三年。”
“三年啊。”权澍还是笑,“那就三年吧。”
……
三年后。
权家的洋房在市中心,虽然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早上起来,依然能听到隐隐的车流声。
城市热热闹闹地启动它的引擎,早起赶着上班的人揣着早餐走过法国梧桐的街道。偶然有人会注意到行道旁雕花的铁栅栏,长长一道,不知要延伸到什么地方去。往里看看,只有遮挡视线的树木,很难想像越过这一道遮蔽,会有宽敞到难以想象的庭院。
容照景没有设定闹钟,在八点未到的时候自然醒来。洋房二楼这间百十平米的房间如沙龙般宽敞,但里面除了画便是画具,容照景在房间角落里吊起一张行军床,是因为有时画得忘我,懒得走过长廊去卧室,便会直接在这里和衣睡下。
昨晚也是这样。容照景扯了扯满是褶皱的衣服,身上沾了油彩的围裙还没摘。他自己觉得自己邋遢,笑了一下,走回自己的卧室,很快将自己洗浴整理好。
新换的白衬衫熨贴,他一边走过走廊,一边将袖子挽起来。老式洋房的的落地窗细长,一扇接着一扇地挨着,明媚的阳光照进来,路过的仆佣叫他先生,点着头对他说早上好。
他最终在走廊末尾的房门前停下来,放轻动作,将双开的房门推开。
权澍的卧室里没太多的装饰,一张大床放在正中,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白色枕头,上面鼓出一个山包,山包下露出两只圆圆的棕色耳朵。
容照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权澍能把一些和她个人风格不怎么搭调的事情做得顺理成章,比如对小熊睡衣数年如一日的热爱,比如睡觉的时候把自己放在枕头垒起来的堡垒正中,然后再因为残暴的睡相,把它们一个个踢翻在地下。
他走过去,从山包下把被埋着的权澍拖出来。
“阿澍,今天你有早会,不要迟到。”
权澍被他扯着坐起在床上,整个人相当没有精神,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容照景看了看她,觉得她今天的起床气和以往不太一样,思考了一下,反应过来。
——是易感期。
容照景不是Alp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