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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回 安平镇,双侠初遇还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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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二年。

夜深人静,灯火幽微,被密林包围的村子寂静得可怕。

分明是五更天,却不见更夫敲锣,起初那些家畜躁动不安的声响也在眨眼间消失干净,只有些许辨不清是“磕擦磕擦”还是“刺啦刺啦”的怪响,被细风淹没,无端端地令人毛骨悚然。

树叶沙沙响着,和风灌过林子的呜呜声混在一起,像极了鬼话本里那出没于荒郊野岭的食人怪物在低声吼叫。

“救、救救……救命……”

干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死寂的村子里传了出来,惊恐万分又虚弱难辨。紧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拖动,在夜风里细听却又恍如幻觉。

“救……”

“吱呀——”被风刮开的旧木门发出了难听的长音,铁质的门环来回晃动,沉闷地撞着木板,如同报丧。而后只余风声。

半晌,密林某处出现了井然有序的“笃笃”声,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火光里有人在低声埋怨:“……也不知道老大怎么想的,非要赶夜路,兄弟们一夜没睡哪儿能熬得住明日的行程,万一碰上剪镖的……”是个骑着马的小个子男人。

“少废话,这地方鬼气森森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倒是乐意在这儿睡一觉?而且明儿天亮也差不多到地方了,兄弟们自然有歇息的时候。”和他一样骑着马的大汉说道。

“既然不远了,天色要黑时歇下,明日再赶岂不正好。这道上伸手不见五指,不便急行,若出了什么差池……!”男人正是疲困暴躁,忍不住呛声,被大汉冷冷瞪了一眼才讪讪闭了嘴。

他们身后,一队长长的马车托运着一箱箱货物,远远望去火把在夜中串成一条火线。

“这会儿有五更天了吧。”马车边上牵着马的男人见那小个子的男人落后,与他攀谈起来。

“估摸着是了。”小个子男人扯着衣领忍住了一个喷嚏,方才咕哝着应声。虽是夏日,深夜林中仍有些凉意,他难免又对赶夜路生出几分怨恼。也不知是哪家贵客的货,日日催,天王老子死了都没他这么急。不过他还是同牵着马的男人递声吩咐:“离天亮还早,传话让兄弟们都精神点,荒郊野岭的要是遇上猛兽可有得受了。”

“诶——”

正应着话,牵马的男人竟踢着石头猛滑了一跤。

惹得同行弟兄大笑:“走路都打盹呢二子,明儿该不会下不了床了吧。”

“这路真是——”男人老脸挂不住,骂骂咧咧了几句,灵活地蹿身起来。似是泄愤,一脚将绊倒他的硬石头踩进泥地里去。

“行了行了,这些日子暴雨不断,林子里的泥路是不太好走。兄弟们都留神些,莫叫轮子陷泥里去。”另一个骑马的汉子高声。

众声回应,纷纷打着哈欠强作精神。

夜更深,长长的马车队伍与火把上摇曳的火光仿佛要被夜色所吞没,风里刮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树影婆娑,而本就稀微的人声也越来越远。

黎明前的黑暗里又下起了毛毛细雨,不过半个时辰便风停雨止。

隔日清早,天蒙蒙亮,太阳破云而出,金光万丈,给嫩绿的树叶镶上了金边。鸟雀落枝头,好似刚饮了水,羽毛上还有些水渍。它且埋头梳理着翎羽,又冷不丁叼走了叶间饮水探头的长虫。还未等它振翅远去,它短促惊叫一声,坠入林中。

安平镇迎来了连日来难得的大晴天。

市集人群熙攘。酒楼堂倌打着哈欠拉开铺门,在掌柜的催促下,心不在焉地举着鸡毛掸子对着桌椅左右横甩,活像是在演一套盖世棍法,险些一鸡毛掸子戳中掌柜的正脸。堂倌登时清醒,讪笑着拿了扫帚,开始认认真真打扫。

不多时,天大亮。

开门营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正所谓铺面挑得好,财源来得早。这潘家楼就开在镇口路西,出入安平镇的人马大多都要进门歇个脚、打个尖。酒楼不缺食客,便有说书先生手里摆弄着扇子一步三摇地跨进门里,熟稔地在大堂一隅挑了个位置坐下了。时辰尚早,他又叫了一壶清茶,自顾自哼起了小曲儿。

一个大汉快马而至。此人身形魁梧,品貌雄壮,显然是条绿林好汉。他背着个小包袱,在潘家楼前拴了马,径直进了门,张口就道:“小二,可有熟獐肉,来两斤。”

“诶!客官您且稍等!”堂倌高声,将人往里迎。

“再来壶好酒。”大汉在二楼随意寻了个南面的桌子落座。

此人姓项,单名一个福字。

君子问灾不问福,项福自不是什么富贵人。要说打小命贱,混江湖也不过是耍拳棒卖膏药,旧年还曾因街前卖艺与人角持,误伤了人命而遭上官司。亏得当时命不该绝,被人可怜极力救出,这时过境迁,竟有今日阔气。

在项福上楼来没多久,又上来个年轻人,约有二十上下,在北面落座,是个面带侠气、灵气十足的俊朗少年。他手提兵刃,进门时便有宾客抬眼留意,纷纷一叹:好个清秀轩昂的少年郎!若非他手中兵刃笨重,不似装点之物,还道是哪儿来的斯文书生。

这少年是谁?

满江湖后起之秀如过江之鲫,可论起名扬江湖却屈指可数。最出名的莫过于南侠展昭,便是此人了。

南侠近日北上,只身游山玩水之际,遇上一群逃难之人,方知陈州境内三年大旱、颗粒无收,捱至今日已是饿殍遍野。那庞太师之子安乐侯数月前受命赈灾,却于陈州仗势欺人,私吞赈灾银两,还不肯开仓放粮,反倒奴役劳力为其盖房,又强抢民女,闹得陈州民不聊生,百姓四处奔逃。

闻知一二,展昭便直奔陈州。几经探查,果真见安乐侯庞昱胡作非为,更受那知州唆使,派人来取钦差包拯的性命。

谁人不知我大宋包拯?人皆称道高风亮节、大公无私,正是为民请命的青天老爷。

展少侠少有地动了杀心。

展昭一筷子夹住炒团,与西面坐着的乡宦老者对了一眼,笑了一笑,旋即收回四下闲看的目光,举杯饮酒,低垂的眉眼沉静温和,半点杀机不露。给展昭安放好酒菜的堂倌转身时,楼梯传来声响,又有一人上来了。

未见人影因而无人留意,展昭却轻撩起眉眼。

这可是个轻功了得的主儿。

仿佛迎着他所想,一个少年人轻身上来了,十七八岁,虽挂着笑,瞧来仍是神色淡淡。展昭提杯的手一顿,唇边先添了三分笑意。那登楼来的少年相貌昳丽,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相,众生见之忘俗。楼间数人抬目望去,皆是一怔,久久失神。

这可不就是戏文里所言,眉清目秀、少年焕然。

展少侠见多识广,还是不禁暗暗喝彩,放下酒杯又细细观看一番,再叹——

好个鲜衣怒马、公子无双!

只是那少年生得一双含情眼,却眼尾微挑,眉宇间压着阴霾,浑身上下更是透着一股子锐气与狠厉,瞧着很不好招惹。偏也是这凶煞之色,将公子风流染出十分恣意鲜洁,好比日月轮转,皆借一点辉光予他,却不及他心间自生一簇火。

展昭观了数眼,饶是心知无礼,见此别具一格的俊俏英才也是好生羡慕。只怕露了端倪,惹来阎罗厉色,展少侠遂垂目佯装饮酒,又心下一笑,隐约猜到了少年刀客的来头。

“白兄。”正是这时,一人道。

闻言,那少年也是面带诧异,客气还礼道:“项兄。”

展少侠眉头又悄然蹙起。

无他,这少年确是姓白,亦是名满江湖。

话说这江湖侠客虽皆行侠义之事,但行事作风却有异同。

如南侠展昭,绿林豪杰或是未曾与其一会,也能对南侠年少沉稳、温厚纯善道个长短。可见南侠的菩萨脾性远传八方。所以这一侠字,谓之大气。

再比如陷空岛上五位结拜兄弟的义士,脾性各有春秋、行事莫不相同。其中五鼠白玉堂更是出了名的活阎罗、鬼见愁,在江湖年轻一辈里争议不断。不是说他杀人如麻,而是那脾气啊……都说这江湖上得罪名扬四海的大侠或许不要紧,但哪个妖魔鬼怪若敢不让着白五爷三分,怕是赶着三更请阎王来收命!

与白五爷好行侠仗义却行事刻毒齐名的,则是这位爷的相貌。白五爷少年华美,形容清秀,器宇不凡,再加上他又文武双全,方才人送绰号锦毛鼠。

而眼前的少年刀客,正是白玉堂。

起身招呼白玉堂的则是坐于南面的项福,巧了不是,展昭也认得。他这不刚一路尾随这位领命暗杀包拯的刺客来的么!

此人看似有副好胎骨,实则阿谀谄媚,绝非良善之辈,心中更无半点忠义之念。

展少侠闷闷不乐地敛着目光,错开了白玉堂不经意地扫视,暗自感慨天渊之别。他又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心不在焉地竖着耳朵听项福那桌寒暄,转头被西面的乡宦引走了几分注意,未曾察觉白玉堂瞥过他时扬眉倾泄的神采。

那乡宦早在他们来前就坐了许久,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却一时挑剔饭菜滋味寻常、一时嫌弃酒水掺水太淡,形景可恶不自知,还昂然对堂倌呼来喝去。这会儿,他跟堂倌确认了一番时辰,对着小二哥又横眉竖眼叫唤起来:“他这还来不来了,我且给你们掌柜的面子,方才宽限一二,这都什么时辰了……!我瞧他分明是不想还钱!”

“苗老爷莫急,许是路上耽搁了……”堂倌连连赔罪,猝不及防叫杯盏砸了头。

他嘶了一声,捂住额头,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展昭眉梢微动,不成想这老乡宦好好说着话,竟信手伤人。

可那乡宦却不以为意,眼皮也不见抬一下,还在兀自言语。“早知就不与那老头说什么废话,直接带走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才对,要是跑了岂不是白白亏了一笔……!”乡宦心头恼怒,只当喃喃之声无人知,一语道出不堪心思。

但这焉能逃过南侠耳力。

分明是讨账不成,图谋不轨了。

展昭目光闪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楼中宾客虽有片刻停筷寂静,但多是谈笑如常,或有远客懒得管此闲事,或有乡人习以为常。那堂倌也只是拿袖子一擦额头,赔着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展昭暗忖此时苦主未至,一时扶着杯盏未有动身。却不料与项福同坐的白玉堂忽而高叹:“世上竟有这般欠债不还的无耻之人。”

“……”正与他叙话的项福一愣,不明所以。

众人望去。

只见白玉堂提刃起身,轻移两步,眨眼至乡宦桌旁,“前些日子也有人从白某手中借了不少银子,说是家中困苦,而后……”他轻飘飘的目光落到老乡宦身上,顿声笑笑,不说了,只抱着长刀似是好奇道,“不知阁下这好心叫哪个无耻之徒所负?”

他这俊俏模样,纵使长刀在怀,若占着十分好颜色,放缓眉目、唉声叹气起来,也真有几分不知俗务的公子天真。

乡宦瞧了白玉堂一眼,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少年刀客那身打扮,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当即附和道:“可不是,公子是不知这穷山恶水、刁民可恨!”

“那人何人,又欠你多少银子?你怎拿这堂倌撒气?”白玉堂道。

“是陈家村的陈老头,三年前从我这借了五两纹银,满口应承大秋必还,可推来推去都三载了,连个影儿也无。”老乡宦口若悬河,说来也似是占了十二分理的,“我寻他几回,他便托了这跑堂的,”他抬手一指一旁的堂倌,“也是他们陈家村人,从中说项,瞧在潘家楼掌柜的面子上,我方才宽限至今日!”

“还是阁下心善。”白玉堂笑笑,又缓着面色,不经意道,“怎么不叫他赔些利息,好教那耍滑头的老头长长教训?”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乡宦语气轻飘,气道,“谁能想到他干脆就欠着几十两,装聋作哑不来赴约了呢!”

几十两,好大的利息。展昭捻着酒杯眯起眼。

“如何就几十两?”白玉堂似是不解道。

“自是他应了半载不还,加本一倍,如今三载,连本带利可不就三十五两。”乡宦道。

“好、好、好!”白玉堂拍掌连声笑道,“这利息未免太轻些!”他回头看向那堂倌,问了一句,“当初可有此话?”

待那堂倌犹豫答复:“陈老伯说是未应此事……”

“既已借去了银子,便是愿打愿挨,应与不应都不算他讹人了。”白玉堂悠悠接话道。见乡宦面有得色、点头附和,他忽而变了脸色,目染寒煞,冷然一语似横刀削面,“只是那老头若今日未能还上银子,阁下恐怕是要拿他小女做抵偿了不是,白爷先头可曾听错了?”

“……!”乡宦一惊,只觉浑身寒毛乍起,这才从少年公子的凛然眉目间瞧出“凶煞”二字。

白玉堂一伸手,仿佛就要拔刀,骇得老乡宦下意识向后仰倒。他翻了板凳,摔坐在地,却发现白玉堂未曾抽刀,只往桌上掷了一包银子。四下皆是一惊,心道这少年公子当真阔气,竟是信手掏出这么多银子。

乡宦盯着桌上那包银子,背脊冷汗涔涔,好半晌才挤话道:“你……这是何意?”

白玉堂低头拨弄他的长刀,“白某平生无所好,惯爱四处闲游、八方行善。既阁下等不得,不如今日阁下收了这银子,交出借券,我为阁下走上一趟……”他一挑眉,轻声笑道,“阁下意下如何?”

乡宦咕噜咽着口水,犹疑地看了白玉堂一眼。

“如此钱券两清,莫非阁下觉着不妥?还是……”白玉堂头也不抬,正用拇指轻推长刀,出鞘半寸,“当真惦记着人家闺女?”

寒光晃过那老乡宦的眼睛。他猛然跳了起来,抓了那包银子,又故作镇定地一整衣襟,放下借券,道:“说笑了,当是如此钱券两清!只是未曾想到世上有公子这般一顶一的善人。”言罢,生怕做冤大头还钱的白玉堂后悔,他这便揣着一身冷汗,快步离去。

“数载未见,白兄已有令兄之风。”项福见事了,迎上前道,“只是他分明讹人,这苦主又未至,白兄委实不该将银子给他的。”

白玉堂微微一笑,未有答复,又拎着刀同坐。

展昭亦是诧异,暗道锦毛鼠行事作风古怪却有趣,又是套话、又是附声,字句皆有用意,非是江湖传言那般……

“可惜。”这时,那项福又叹了口气。

这话不清不楚,展昭倒是记着前头寒暄,听得明明白白。

这项福十年前混江湖时惹上人命官司,巧被白玉堂与其兄长遇上而获救;三载前再遇白玉堂,闻知少年名扬万里,兄长却早已不幸故去。正所谓手足情深,项福见白玉堂面色淡淡,想是不愿提起,便也到此收声。

趁着堂倌上来擦桌,展昭招呼了他一声,低声打听起那抱着银子急匆匆离去的乡宦。

“您问那位苗员外啊,他可是苗家集的封君呢!”

堂倌收了展昭丢进他手里的银子,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眉开眼笑地说了起来,“他名叫苗秀,有个儿子在陈州府衙内当差,这些年啊……”堂倌声音压低了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做这个顺手得很。”

盘剥重利啊。展昭用手指搔了搔下巴。

堂倌见他瞧自己额角的伤口,又道:“客官莫要以为是我心怀怨愤,胡言编排。那欠了五两纹银的陈老伯我的确认得,如苗员外所言,早几十年前我们家便是从陈家村搬来镇上的。那陈家村地界偏,得从这往西走□□里山路,藏在一小山丘后头,穷得很,也不太与外头走动。陈老伯三年前是为了给妻女看病,来了镇上,走投无路才在苗老爷那里欠了私债……”

“好极!堂倌!”

正说着,南面的白玉堂忽而冷面起身,“劳烦结账!”他与项福执手告辞,从桌边匆匆越过,将银子甩到堂倌怀中,这便扬长而去。

展昭伸手一揽,接回了差点被白玉堂震落的酒杯,扬眉轻笑:“好大的火气。”

方才展少侠一心二用,听得真切,一番寒暄之后白玉堂问起项福近况。项福这追名逐利之徒,且为投入安乐侯门下自得,焉知如今安乐侯在陈州为恶,江湖侠义之士都骂到十八代祖宗头上了。

云泥终是隔天渊,那白玉堂虽然少年轻狂、脾性狠厉,作风瞧来亦正亦邪,但江湖皆知锦毛鼠生平最恨邪的歪的,眼底揉不得半点沙子。莫说白玉堂翻脸无情,二话不说怒而离席,他没直接一刀剁了这姓项的,都得算项福交八辈子好运了。二人割席,展少侠自是心头畅快。

不过那项福无意间交代去天昌镇办事,想必要等包公到了才下手……倒还有些空闲。

展昭想了想,将酒杯置于桌上,也拎起他的佩剑结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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