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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六回 千夫指,名利如水翻手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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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日薄西山、鸟雀归巢,市巷人群散了。空荡的长空独有一只白鸽振翅向晚霞飞去。

白玉堂往府衙去了。

倒也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白玉堂做事从来但凭本心。

一来,事关他与陷空岛,他确有必要弄清诸事原委,但潘班头便是能说清楚前因后果,如今数桩官司牵扯不清,苦主不只是一个不依不饶的徐老夫人,绝非潘班头一个小衙役能决断;二来,他虽见千夫所指也敢自言问心无愧,却也无意置身众人吵嚷中,听一群望风捕影的鸭子高声唾骂。烦人。还让展昭白白瞧了一番笑话。

不如走一趟官府。

想必那几个自称是陷空岛手下的人都在府衙等着呢,他倒要看看哪路鬼祟,敢打着他陷空岛的旗号办事。

他是不屑与官府为伍,是侠客自在,又不是不讲理的傻子。

但白玉堂此举无异于退让,潘班头反而心下有愧。旁的不说,他是不信白玉堂会无故害人性命的。当年他那小侄子在松江边上玩耍,不慎落水,江流湍急,眨眼间卷走了人。是白玉堂眼尖瞧见,及时寻来蒋平,又托卢夫人救治,才抢下一条命来。此间救命大恩,白玉堂不以为意,将功劳推给兄嫂。潘班头却心知那时白玉堂离得远且不会水,凭仗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才发觉出事,但他便是置身事外也无人知晓,举手之劳管一番闲事是白五爷本性良善,顾惜无辜性命。

虽与陷空岛无甚往来,但恩情就是恩情,潘班头记挂于心,笃信陷空岛几位当家品性。

且徐家这事儿分明是老太太一时迷了心窍,不肯听理。

潘班头这愁眉苦脸一叹,一众人也便到了府衙。白玉堂第一个见到的自然是知府大人。

他们松江府这位知府姓林,年过四旬,江南人氏,祖籍扬州。他个头不高,但清瘦,和潘班头一般蓄了胡子,却全无粗犷之气,反而面容温谨儒雅,瞧来很有气度,只可惜平日里省衣节食、修旧利废一事远近闻名。他不买宅子,无妻妾子女,孤身一人住府衙后院的简陋厢房;不穿锦衣,除了官服没几件拿的出手的衣衫,大多都缝缝补补又三年;莫说小厮侍从,连个庖厨都不舍得请,吃食简单,是个多用两勺盐都心疼计较的铁公鸡;若非有老潘这得力干将,府上劈柴挑水都得事事躬亲,旧日里还曾为了修屋顶从梯子上摔下来过。

他从小小县令到今日的松江府知府,在这松江来了去、去了来,又因政绩斐然几次留任,已然快十年了。松江府百姓无不熟稔这位两袖清风的知府大人,一年到头,能瞧上数回林知府为衙役损毁公家之物吹胡子瞪眼的笑话。

便是白玉堂也有所耳闻。

一地知府,俸禄不低,按说他不必清贫度日。白玉堂却是偶然见过一次知府俸禄的去向。

松江府有一年夏日连月暴雨如注,水淹农田城池,伤财害命。莫说耕种,山洪频发连屋舍都淹了,活命都是难事。朝堂赈灾拨款如何他不知,但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松江府各县受困的百姓也等不得,为救济安顿百姓,林知府一声不吭地将省吃俭用的俸禄尽数捐出,召集人马,恨不得亲自赶去救人。

苦己而解百姓之苦,难己而救百姓之难,白玉堂观来,圣人不过如此。

这松江府林大人,确实值得敬佩。

白玉堂天生傲骨,纵使一介白身也不肯跪地一拜,但上了公堂见知府亲审此案,未见通判,但本州司理参军同司法参军却在旁一观。他到底是给林知府作揖行了一礼,“草民白玉堂,拜见知府大人。”

此般礼数,与白玉堂只有见面之缘、别无故交可言的林知府却是心下一惊。

他虽是官场之人,但毕竟是松江府的父母官,没打过交道也早闻陷空岛五鼠的威名。

松江府富庶,说来有半数功劳要归于陷空岛五鼠。他们五人颇有些经商奇才,从打渔到造船,从水产营生到满天下开酒楼,乘着朝廷重漕运这股风扶摇直上,短短几年就富甲一方。他们又以侠义自处,从无为富不仁之事,不仅雇佣伙计时出手格外阔绰,还不会为私利挤兑别家的活路。林知府自认这数年来松江府政绩拿的出手,却不能全然归功于己,少说也有陷空岛这生意经给百姓带来的好处。而松江府富了,难免熙熙攘攘为利奔走,绿林莽客、鱼龙混杂,但又许是陷空岛与茉花村两家坐镇松江,鲜有人在此闹事,一来是给他们面子,二则可见两家主子确是武艺高强。而其中名声最盛者当属锦毛鼠白玉堂。

江湖人惯是目中无人、不服管教。这白玉堂更是桀骜不驯,捉了贼揍一顿就往衙门口一丢,从来不露面。

不止如此。

百姓道少年侠客不过翩翩公子,执刀抚扇、振袖掷杯,风流倜傥,潇洒自在,满市巷都是一见倾心的闺秀娘子。他却见过少年人因贼人欺辱轻薄女子毫不留情地削其命根,因妇人拐子便轻易断其双足,丢进公堂时还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又或有山野间匪贼出没、谋财害命,数十人的贼窝,他说闯就闯,猖狂取贼首级,若非潘班头带一众耆长、弓手前去剿匪捕盗撞上,白玉堂甚至懒得知会官府一声;两年多前,松江府治下有知县与长吏携手欺上瞒下,悄然鱼肉乡里,芝麻小吏,朝廷命官,皆被人二话不说斩了,林知府见那一刀断头的功夫分明写着白玉堂的名讳,若非行凶者来无影去无踪,别无罪证可言,再添那知县府上搜出银财如山,乡里百姓苦其久矣,皆为这事拍手叫好,此案岂会不了了之。不顾男女老少、不管尊卑贫富,只问罪责轻重,当真是江湖血性、侠客本色。林知府感慨之余,亦道此人年纪轻轻,出手不可谓不狠绝。

白玉堂那长刀见过血,也杀过人。

而他是富贵窝里的金玉公子,也是凶性不改的绿林草莽。或许是铲奸除恶、一心向善,又何尝不是但凭心意、私刑惩恶。

正是如此,林知府和两位参军见白玉堂领头上公堂,心中诧异非常。哪怕迎上白玉堂的躬身作揖,也难免觉着少年侠客的眉眼比刀利,能轻巧剜开人心一瞧究竟。是非曲直、善恶黑白,他自有定论。

林知府这文弱书生好歹为官数载,什么没见过?自是胸口压着一口惴惴,面不改色地一拍惊堂木,威严喝声:“白玉堂!有人报案,道你在疏阁当众杀人,你可有话说?”

白玉堂抬目,未有作声。

林知府心里一突,暗道平素早知白玉堂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此刻见他轻描淡写地站在堂下,别无凶悍迫人,竟也觉得声势非凡。

“无话可说。”白玉堂不冷不热道。

林知府愕然,与堂下一侧的司法参军以及书吏对视一眼,且要蹙眉为这嚣张所言问罪,潘班头赶紧高声一句“大人”,匆匆跑上前来。

林知府方知徐家糊涂事,不由问道:“那黄师婆……哪来的?”

松江府还有师婆敢出面作乱?

此地谁人不知,白玉堂最是厌恶师婆弄些歪门邪道招摇撞骗。就连他都听说过四五年前,乡间有师婆装神弄鬼,一碗符水意外害死无辜稚子,事后逃去,与此毫无干系的白玉堂硬是追了数十里地摘了那师婆首级!陷空岛更是在松江府放话,城中凡有师婆作祟,必取其性命。此后连摆摊算卦的都掂量了几分,不敢轻易拿鬼神之说骗人,又哪来的师婆胆大包天,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潘班头摇头:“没见过,就无端端冒出来了。”

林知府想想,瞧了一眼耐着性子等在堂下的白玉堂,又低声问:“人可都带来了?”

“都在外头,大人可要传召?”潘班头说道。

林知府摆手:“不急,给徐老夫人倒杯茶,请她稍坐。”

潘班头点头称是。

林知府目光从白玉堂身上掠过,来不及思虑,又飞快拉住潘班头:“你不是去疏阁……?那温蝶姑娘呢?真没了?”

潘班头闻言也暗暗瞧了白玉堂一眼,低声惋惜道:“温蝶姑娘该是从三楼坠下,头朝地,当场断气了。”

所以……?林知府以眼神示意堂下。

潘班头轻咳一声,明知白玉堂听得清二人耳语,还是闷声回话,“这不徐家的事打断了,没逮着机会问起。不过来前我听着,有位少侠……”他犹豫了一瞬,没点破展昭的身份,“该是与白五爷相识,问起此事,白五爷说……”

他又顿了顿,瞄了一眼面含冷色的白玉堂,林知府也跟着将目光挪去,催促道:“支支吾吾什么,他如何作答。”

“五爷说,温蝶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潘班头说。

林知府当即扭头,错愕道:“她自己……?你是说她是轻生?”难怪前头白玉堂说无话可说呢,是压根觉得此事与他无关,觉得这状告荒谬。

潘班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很是糊涂:“大人,我这也不知道啊!”

林知府却奇怪道:“所以,白公子是凑巧去疏阁碰上了?他今日是去寻温蝶姑娘的?”

“……呃,大人?”潘班头一个大老粗都听出这话里有几分微妙了。

“白某确是去疏阁寻人。”白玉堂忽然道。

林知府便转过头来,既是问案,再望倒是再无惴惴,拧眉沉稳道:“白公子之意,不是去寻温蝶姑娘的,但碰巧撞上温蝶跳楼?”

“不错。”白玉堂道。

“但有人报案指认白公子当众杀人,白公子说温蝶轻生可有旁人作证?”

“并无。”白玉堂干脆道,“是白某一人所见。”

林知府眉头紧了紧,“据本官所知,白公子前些日子不在松江府,今儿刚回来?”

“是。”白玉堂眉梢微动,仍是简短道。

“白公子寻的何人?二人可是相约在疏阁相见?可能为白公子作证?”林知府又问。

这三问便有些耐人寻味了。白玉堂半晌才答道:“寻常友人罢了,我与他并无约定,不能为白某作证。”

一来,他虽不是寻温蝶,却是让温蝶传话寻温殊;二来,他去疏阁寻温殊一事不便在公堂一言。

他取笑温殊那松江一霸的名头,但话非虚言,松江府三教九流盘根错节尽在温殊掌控之中。然而温殊这人有点毛病,规矩多,疑心重,最不爱出这山大王的风头,成日附庸风雅却自嘲下九流暗昧、见不得光,对官府避而远之比他白玉堂更甚。且他与温殊的确无约在前,他堂堂陷空岛五当家还要寻个外人打听陷空岛生了何事,说来都是笑话。

但白五爷行事磊落,岂会为辩白而信口胡诌、弄虚作假。

然而人命官司,官府又焉能不追根究底。

林知府便道:“疏阁的管事说,温蝶几日来神色无异、行为无常,也未曾碰上不同寻常的事。今日她也只见过白公子一人。”来报案的是几个受惊的疏阁常客,梨园管事却不敢轻易招惹陷空岛白五爷,更别提状告了。但人命关天,不问尊卑,林知府便寻了那梨园管事问话。

眼下白玉堂的辩词太过无力,一面之词无以为证,就算林知府明白众人未见他亲手推落温蝶,几分嫌疑不足以定罪,但此事闹大,判白玉堂清白也不能服众。

“白公子既言温蝶轻生,不若与疏阁管事当堂对质?”

白玉堂抬起眉,“无须多此一举。”他神色平静,唇边惯常添了笑,目中却浮现几分凶煞,“温蝶虽是自己跳的楼,可白某没说她是轻生。”

林知府愣住。

这……作何意?

不是轻生,难不成是被旁人逼着跳下去的?当时在场的可只有你白玉堂啊!

千言万语到了林知府喉咙口,到底是自持身份又吞了回去。断案不是市巷妇人碎嘴的捕风捉影,得讲实证,他这断案的知府更该讲究公正,不可凭一时猜忌……真正值得他困扰的,该是眼前这个老老实实前来公堂却委实称不上配合的疑犯。

白玉堂来此本就另有所图,几番纠缠温蝶一案多少令他不耐,果然不客气道:“照知府这问法,到天亮也莫想理清官司。”

林知府心梗不已,深吸口气没有发作,反而温言请教:“白公子有何高见?”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高声:“大人怎能如此礼待一个杀人凶手!”正是歇了好半晌的徐老夫人前来一听究竟,好巧不巧闻得此言。老妪气得发抖,往公堂上扑身而来,被衙役急急拦下。

徐老夫人更恨,抬头见林知府不肯放她进去,气冲上头竟是在公堂外公然咒骂起来,骂白玉堂狼心狗肺、阴险刻毒、害人性命,也骂林知府礼待杀人凶手,是收受贿赂、抹平官司,与陷空岛狼狈为奸、官商相护!

林知府一听便头疼起来。

他倒是不恼,先冲潘班头招手示意,心知徐老夫人这是至亲身死、失了理智。前头那张家官司,张员外不也差点发疯发狂和一个媒婆打起来。然而林知府这般体恤大度,不与计较,徐老夫人却更是骂声不休、大哭大闹,引得府衙外百姓围观,府衙后头也有数人闻声而出。徐老夫人见围者众多更是理直气壮,又见老潘端茶来劝,直呼林知府若是不秉公审理,她便是拼了老命也要上京告御状求公道。

那公道当真是在您这头吗?

糊涂啊。林知府叹其可悲可怜。

罢了罢了。林知府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在吵嚷之中就此事对白玉堂先问道:“白公子,徐家状告你派人打断救命法事,你可认?”天降横祸,老来丧子丧孙,何其苦、何其痛,他非是不能体谅,但林知府也清楚徐家官司里说什么师婆唤魂简直是一派胡言,尤其是事未成,立即成了旁人的罪过,将那师婆摘了出去,分明是个圈套。无奈徐老夫人冥顽不灵,要解此案之铃,便不能从无法印证的“唤魂成与不成”入手,换言之,只要白玉堂未曾着令打断法事,一切迎刃而解。

白玉堂铲恶锄奸从来亲自拎刀上门,对师婆之厌也是松江府尽知,何须费这工夫。

果然,对外头咒骂尚且漠不关心、处之泰然的白玉堂如他所料,听着此事就火气上撩,不快道:“鬼祟行径,与爷何干。此事,知府尽可带人来当堂对质。”

林知府却没应此言,只道:“既非白公子所为,却嫁祸于你,可见终究是白公子的仇怨,白公子对行事之人可有猜测?”

“……”白玉堂眯起眼,明了林知府之意,半晌才道,“白某闻说,陷空岛连月来屡次三番背上官司,林知府可能为白某解惑。”

林知府心下稍慰,亦是感慨这少年人远比世人清醒明理。

“光是今日,就有三起。”他叹道。

松江府太平数载,自南市牙婆窝里斗、互相残害起,到今日所祸及数条人命,条条都与陷空岛有干系。纵使不是陷空岛所为,又岂会和陷空岛毫无瓜葛。分明是江湖纷争惹来祸端,真正被殃及、受害的却是这松江府的平头百姓。林知府身为松江府的父母官,焉能不恨贼子不拿人命当回事,苦教多少人无辜遇害,又令多少人心伤落泪。

痛失孙儿的徐老夫人,一桩红事变白事的张家与苏家,还有住在府衙里苦等女儿下落的郭老儿……若非疏阁温蝶只是个无父无母的伶人,这公堂便该多一双悲恸的白发人。

“哪三起?”白玉堂蹙眉,单刀直入道。

林知府尚未言语,公堂外头先有人高声喊着“五爷您可得救救我啊”扑了进来。是个年岁不轻、身形圆润的妇人。她穿着喜庆,中气十足,一开腔就盖过了徐老夫人的哭闹,力气也远比上了年纪的老妪大的多,扒开衙役就往公堂冲,一抬头正露出鼻青脸肿的面孔。正是张家官司里的冰人李媒婆。那官司还没个定断,她该是与张员外在府衙后头候着,听着徐老夫人大吵大闹的动静摸了出来,这会儿显然听明白了陷空岛白五爷就在公堂之上,当即高声呼救。

委实聒噪,白玉堂回头睨了一眼。

胖妇人登时僵住了,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肥鸡,好半天才在白玉堂道目光中哆哆嗦嗦地说完:“还、还求五爷和知府大人求求情,我、我……”

她吞着口水,就此打住,还硬生生地退了半步,险些扭摔在地。

“你认得爷?”白玉堂唇角微挑,声音又轻又稳。

李媒婆良久不敢作声,见白玉堂面无怒色,她却禁不住心胆俱颤。可她不语,白玉堂质询的目光就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冷冽,李媒婆登时脖颈发凉,抖着唇连忙道:“我我家的那那那……是、是是陷空岛当差的啊,五、五爷。”

话音方落,那边张员外也冲了进来。这头听李媒婆同白玉堂呼救,那头听徐老夫人咒骂林知府与陷空岛同流合污,三言两语生了误会,悲愤欲绝中高呼:“知府大人岂能包庇陷空岛所犯罪行!”

“狗官!交出害我孙儿的凶手!”徐老夫人紧跟着喘气嘶声。

一时之间,公堂内外犹如千百只鸭子乱叫,比市巷还要喧闹。

林知府正被这一出七嘴八舌的争闹搅得头疼不已,那丢了闺女的郭老儿竟也凑上一脚。听出白玉堂在此,他不敢迎着官差往里冲,就在庭院青石板上扑通跪下了。郭彰朝着白玉堂大哭着俯拜在地,开口就道:“大王,求您放过我女儿罢!”

“……”白玉堂错愕望去。

这老丈当他是哪家霸山占水的山大王了?!

白玉堂且冷面步前,公堂上忽而惊堂木落,众声惊止,里里外外皆是吓得一哆嗦。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那张温厚面容此刻肃然无情,沉声道:“公堂断案,岂容尔等肆意喧哗!”言罢,一众官差在潘班头的手势中,尽数将闹事几人押着臂膀按倒在地。

林知府扫视众人,满目知府威严:“再有犯者,杖责二十!”

杀威棒在侧,公堂噤声。

林知府这才沉着脸对潘班头轻一挥手,示意他放众人进来。

潘班头早被徐老夫人折腾得不轻,简直如蒙大赦。可他刚松口气,见白玉堂转回身时,拎刀的手正以拇指浅浅扣着刀鞘,只怕是不耐烦到了极点,潘班头这口气又给提了回去。他倒不怕白玉堂大开杀戒,眼下诸事无果,白玉堂想必爱惜羽毛,既来了,不求个明白当然不会自己断送了线索。只是白五爷万一恼上心头,任性威吓众人以便问话,难免有藐视公堂之意,林知府的脸面又当往何处搁。

潘班头正忐忑,林知府又道:“诸位的官司皆与陷空岛有些干系,如今白公子这主事人在此,你们既有怨愤,便在此当堂对质罢。”

几人又争先恐后地张嘴,林知府无情拍着惊堂木先声夺人:“此案未结,孰是孰非,本官自会定夺。尔等再敢胡搅蛮缠、扰乱公堂,休怪本府无情。”

到底是心知官民有别,也求着知府给自家官司一个公道,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也闭紧了嘴。

这一静,白玉堂不以为意的神态便格外扎眼,提刀踱步至胖妇人身前的举止更是鹤立鸡群。数人均盯着白玉堂的举动,碍于官府威慑,竟闹出几分敢怒不敢言的架势。反倒是刚才还急着凑到白玉堂面前呼救的李媒婆步步后退,骇得脸色发白、腿脚发软。

白玉堂眯起眼道:“你说你是陷空岛的人。”

李媒婆不敢抬头,目光几次扫过低垂的长刀,听到他又问了一次,囫囵点头。

白玉堂轻嗤了一声,没驳她,接着问:“你犯了何事?”

李媒婆一咽口水,见白玉堂未有怪罪,当即涨了几分声势,急急道:“那张家公子好端端地自己死了,大家伙儿都看着,张员外死活说是我干的!五爷,这当真跟我无关啊,小的冤啊!”

“你竟还敢口出狂言,反咬一口,你、你——”张员外气得直哆嗦。

“张家公子。”白玉堂说着,侧头看向知府,“第二起?”

“准确的说,第一起。”林知府道。

“何时没的?”白玉堂便问道。

“今日张家接亲,晌午前准备进门时出的事。”林知府也不管一众原告面色各异、颇有微词,细细答来,“张苏结亲,恰是你陷空岛作保的这位冰人牵媒拉线,如今张公子与苏娘子纷纷意外身死门前,张员外状告冰人做了一桩八字相冲的死媒。”

乃是今日三起命案官司其一。

白玉堂眉头压紧,只觉处处荒诞可笑,直言问道:“如何死的?”

“尚未查验。”林知府说着示意潘班头。

潘班头瞧了眼掩面的张员外,不忍地接过话来:“闻说是接亲至门前,张公子踢轿门后,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慌乱之中,未掀盖头的苏娘子勾到门槛,无人搭手,正面撞在石板上也断了气。”

白玉堂沉着目光,没有说话。

“此后第二起,便是疏阁温蝶姑娘坠楼。”潘班头说。出了人命,是有上报官府,但实则无人状告。不提无人知晓温蝶与温殊的干系,如今温殊不知去向,除了那活活气死的徐小公子和伤心的疏阁姊妹,也只有官府之人全凭良心坚守职责,记挂一介伶人的性命。

“随后,便是……”潘班头看向徐家老太太。

此事白玉堂懒得理会,抬手一指弓着腰、缩着头等候的郭老儿,“他那闺女又是何事?”

一脸苦色的郭彰当即又跪下,哭道:“还请大王放过小女,她年纪尚轻,未至出阁,且早年亲事已定,当不得您的夫人啊。”而一旁的潘班头出言解释了因果。

“……”白玉堂瞧那老丈片刻,竟是缓下神色,抛下那两桩人命官司,同郭老儿好声好气道:“老丈可知掳走令爱的陷空岛仆从姓甚名谁?”

“他说他叫胡烈。”郭老儿忙道。

白玉堂心头又是惊又是怒,知晓此言多半非虚。那胡烈还有个兄弟名作胡奇,二人皆是他那友人柳青引荐,道其兄弟被乡野豪绅所逼,无处可去、前来投效。他知晓柳青那白面胖子素来是个耳根软、容易受人哄骗的,但因四哥一事,他走的匆忙,虽未能仔细考察胡烈弟兄秉性,更来不及妥善安置。如此,是他的过错。

而眼下被人钻了空子,在诸般罪状中有此一遭,不论背后如何算计,也当真是他活该了。

他敛了口气,浑身寒煞逼人,问话却轻:“他在何时何处将令爱掳走?”

见他问得仔细,郭彰老儿当他不信,边哭边急急道:“大王,我说的都是真的!四日前,那胡烈在我父女二人渡船时,说要将我女儿与什么五当家为妻,小老儿不肯,他便强留了我女儿。若非小老儿意外落水被人所救,也要一并被抓去呢!”

话毕,徐老夫人已然痛骂道:“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强寇土匪,你与他有何好解释!”

公堂外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唏嘘愤愤,指指点点道白玉堂竟是如此人物,什么江湖侠客,分明是绿林劫匪。

林知府也扶着惊堂木沉声道:“白公子既已了解原委,可有澄清之词?”

白玉堂尚不动气,也不费心辩白此事全是胡烈自作主张,只安抚那可怜老儿道:“老丈莫怕,我非山贼盗寇,更不是什么大王。我不妨给你一句明白话,我的亲事轮不着旁人作主,也绝对无意强娶你那有婿之女。”他说到这儿,目光也跟着掠过众人面目,公堂外头指骂嘀咕未曾因他短短几句空话承诺而停歇,反倒一个个都说往日瞎了眼,笑锦毛鼠不过如此,道习武莽夫终是贼人的料。一面之词不被采信,他早有预料。这世上人言可畏却如墙草,总是在等一阵风。

但明白归明白,无奈他耳朵好使,眼睛也不瞎。

门外或有认得他白玉堂的,又或有知晓但从未打过照面的,有受过陷空岛好处的,也有过去称道侠客仁善的……正因为他在松江府大名鼎鼎,此时才引来众人瞩目,化作回旋镖,戳着他脊梁骨唾骂。污言秽语将他贬如微尘。

名声皆负累,风一吹,墙就倒了。

白玉堂不惧旁人讥他谤他,但今日却有些格外的心烦。

这众声诘难确实烦人,但他从来自认清者自清,怎会受点诽谤所扰。思来想去不知烦从何起,反倒又念起商定助他查明原委的展昭。他只能归结于一来眼前阵仗从未有过,既声名狼藉、失了脸面,难免要烦,二来与展昭的约定不知如何,心里罕有的没底。后者他分身乏术,尚且不提,前者……

白玉堂自知往日并非不重名声脸面。恰恰相反,他相当要脸。

不过是少年人心思玲珑,早早学会了不露声色,实则脸薄好胜、心比天高,满身不肯服输认栽的劲头、不教人瞧去狼狈笑话的心气,就连名扬天下也或多或少占了几分苦心经营。旁人说他行事狠戾、刻薄任性,他不作声,也不以为意。因他知晓无论如何,说这话的人也总要认他所作所为乃是正邪分明、扶危济困之举。

早前也不是没被人窥破,评说为文武双全是狗屁,真乃刀客草莽、文人矫情。

“好在你行走江湖管的都是旁人之事,这旁观者清啊,才得了个通透明白的便利。但凡哪日自个儿想争个声名脸面,保管一塌糊涂!”

“你这瘟货长了一张乌鸦嘴,成日想瞧白爷笑话,与病夫有的一拼,仔细折寿。”

那瘟货当然不听,摇头晃脑笑嘻嘻:“白五爷才要仔细使心弄心,反害己命。万一哪天费尽心思却比不过旁人,意气不平,鬼迷心窍,一根绳就想把自己吊死了呢?”

得了他一刀,那瘟货还不知死活,第二日来求扇面时又嘴不把门,取笑他少年人虚荣心上头就口不对心、假模假式,嘲讽他争强好胜起来就死要面子活受罪,挤兑他迟早有一日为意气之争惹来杀身之祸。那时正是踌躇满志入江湖的时候。白玉堂将新写的扇面往那破嘴上一丢,全盘笑纳,眉间尽书少年意气:“你爱藏头匿尾、不问声名,与爷何干?大丈夫在世,已然不问权势利禄,追逐虚名怎么了?”他行走江湖之时,求名就是求名,行善就是行善,杀人就是杀人,处处发乎本心,从来光明磊落,有何不可?

他就是要扬名立万,不输任何人一头,有何不可!

可今日一盆污水,旧日经营皆成空不说,还惹满身负累作笑料。

如何想不起那破嘴的嘲笑:“少年人啊就是好哄,还以为面子能当饭吃,不吃亏哪知权柄在握好使。”世间声名不过纸糊的墙,不堪大用。争来争去一场空。

白玉堂一一端详外头喊打喊杀、评头论足的张张面孔,仿佛都写着“不耻小人”四个大字。嗡嗡嘲讽指骂入耳,他竟是倏尔扬眉而笑:“老丈既有胡烈之名,那便好说。”

他信手一抬,有什么东西咻的一声,急坠在林知府的手中。

是一块刻着飞马踏云的玉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潘班头瞟了一眼,暗忖这玉佩成色可不是展昭手里那块玉腰佩能比。羊脂白,温润干净、质地细腻又透着滋润光泽,最上等的珍贵软玉,唯有富贵人家给稚子贴身佩戴。万一摔了,知府大人那俸禄还真赔不起。

林知府难免手抖了一下,明白此物绝不仅是贵重而已。

“你们要交代,白某便给个交代,但须知府大人应我一事。”白玉堂长刀低垂,目光却盈着傲烈本色。

他话中之意清明。白玉堂要亲自去查。

“此物押于你,三日后白某必提真凶的项上人头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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